貳 愛失 逆光歲月中我記得你

1

她在黑乎乎的樓道口遇到尤天的時候,他正氣呼呼地從地下室里出來,一手提著一個袋子,一手奮力地擦著額頭的汗。正是夏天,小區里卻停了電,尤天去放自行車,遭遇黑暗,碰到牆壁,本已氣惱,偏偏剛買的幾根黃瓜,也不知是嫌太悶,還是存心要造反離開,一陣子拳打腳踢,就只剩了一根,其餘全不知去向。

她想起他沒回的簡訊,開口問他,尤天立刻將最後一根黃瓜朝地上一摔,道:我一上午都在太陽底下奔波,哪有時間回你的勞什子簡訊!她看他扭曲了的臉,沒有吱聲,徑直上了樓。推門進去,看到一地散亂的畫紙,顏料,書報,雞毛似的礙人的眼,和著背後尤天沉重怨艾的腳步聲,她突然就笑了。

這笑里的內容,她當然不會告訴尤天。他們結婚剛剛兩年,生活卻因為長達近7年的愛情,而變得瑣碎無邊,臃腫拖沓。她因此懷疑除了婚姻,愛情也有7年之癢。當初他們在大學相識的時候,尤天的那種耐性,好脾氣,是出了名的。她至今還記得因為兩個人吵了架,尤天跑到女生宿舍樓前,一遍遍喊她的名字,直喊到嗓子說不出話來,大太陽下曬著,五六個小時,差一點就暈掉。當時這事,是上了他們同學錄的頭條的。每次一群人老頭老太太般,絮絮叨叨回憶起那已逝的青春的時候,總會拿這件事情做結,說,那時我們在愛情上,是多麼地精力充沛、屢敗屢戰啊。

而今她是不怎麼去同學錄了,那點子浪漫的回憶,早已說得像根蔫掉的黃瓜,不再新鮮,她開始迷戀上寫博,在各個陌生的網站,匿名,寫一個月,便另起新灶。這種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寫法,既舒緩了她心內淤積的煩惱,亦讓他人,窺不到自己的隱私。當然,這他人之中,也包括尤天。

她並不想與尤天分享一切她從小獨立,知道怎樣處理自己的生活,所以也不允許人來踏入她私人的領地。換句話說,她需要隱私給她帶來的寂寞孤獨的感覺,就像,當初他們買房,她把自己所有畫畫掙來的稿費,都拿出來,目的,就是要給自己一間獨立的畫室。工作兩三年,她丟掉了個性里許多東西,唯一不肯捨棄的,還是畫畫。為了這樣一個可以安撫心靈的喜好,她甚至可以在尤天面前,犧牲掉昔日校園戀愛時,她一直斤斤計較的女子的尊嚴。

就像現在,她在尤天對她沒有買米飯回家的抱怨里,保持了沉默一樣。

2

她的隱私,藏在心靈最深的地方,深到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忘了反身去取的路。但每每她被這一把世俗的生活,煩躁疼痛的時候,這個秘密,都會悄無聲息地飄出來,茉莉的花香一樣,徐徐浸潤著她的心。這個時候,她便想,得不到一份愛,但它能夠給予自己慰藉,並遠遠地,陪伴著自己走這一生,其實也挺好的。

這份愛,與她在兩年前相遇。彼時她即將結婚,與尤天正因為如何操辦婚姻的事情,鬧著彆扭。尤天家愛面子,打算除了在他們工作的這個城市辦外,無論如何,也要在她和尤天的老家再各辦一次;這樣算下來,就是辦三次。她何事都力求簡單,就像她繪畫的風格,簡約,明朗,從不肯多畫一筆。但尤天為了能給爸媽面子,堅持要按照父母的意思。她做出退步,說,那麼,她父母這邊,就免了吧,她完全可以將他們接過來,參加自己的婚禮。但尤天依然不肯捨棄那份顏面,她一氣之下,就跑去蘇州散心。

她剛到蘇州,就很巧合地,接到當地一家出版社的電話,要與她商討出書的事宜。電話那端是個溫厚的40歲男人的聲音,叫喬生,她不過是順口說了一句自己在蘇州旅行,他即刻以一種不容她反駁的語氣,要求見她。她恰好無聊,想著讓他做一下適合寫生的景區指南也不錯,便一口答應下來。

這一見面,她便丟了心。儘管她與喬生,相差了十幾歲,但她憑藉著繪畫的天賦,對於生命的理解,並不遜色於他。她在尤天身上無法尋到的心靈相通的暈眩,在與喬生不過是說了幾句話後,便被猝然擊中。

她在蘇州,待了一個星期,才在尤天發瘋般的斥責里,打算回程。這一個星期,有喬生陪著,她覺得可以四處為家,了無牽掛。喬生陪她去古寺,在千年的古柏下,許願,而後坐下來,聽鐘聲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心靈的牆壁。那一刻,她的眼淚,落下來,喬生用力地,摟一下她,而她,則將頭靠在他結實的肩上,說,記著我。

3

回去後她便安靜地聽從尤天的安排,舉行了繁瑣無邊似的婚禮。當她被人像一個木偶一樣,濃妝艷抹打扮著的時候,她的心裡,卻有無限的清明。她想起喬生對她說,要將每一種煩惱或者快樂,都當成生命饋贈的禮物,如此,她的畫里,方會添加更深層的底蘊,而不只是小情小調的私人畫語。

她一直記得喬生說過的話,學會轉化俗世的孤單,如此,你的眼睛,看到的,才會豐富,並有乾淨的色調。每天下午,她下了班,一路想著喬生,與他在心裡默默地對話。她不會給他發簡訊去擾,亦不打電話。她只在下班前空蕩蕩的辦公室里,給喬生髮一封信,將這一日的大情小事,細細碎碎地,全都講給他聽,這樣之後,她便可以安心地回家,且不再與尤天,在做飯或者金錢之類的瑣事上,無休無止地,爭吵,糾纏。

她的畫,開始注入昔日沒有的感情,一花一草,一樹一木,全有了生命。每次喬生收到,都會及時地回覆於她,將那些點滴的變化,細細講給她聽。她看著他寫給她的字,還有附寄的一些收藏的畫作,心內欣悅無比。她終於知道,她在尤天面前,為何常常覺得孤單,又為何,大學時,他辛苦地追了她那麼多年,她才終於答應,與他同行。原不過,是她的心,沒有完全地,對他敞開。

她與喬生,很長時間,才能有辦法,見一次面。每一次,都來去匆匆。或者,她去他的城市,或者,他出差路過。但這足夠她在之後漫長無邊的等待中,得到安慰。她與喬生,其實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愛戀。她以前一門心思地,將精力全都給了繪畫,尤天在她,不過是一個慣性,生活推著她,走到哪裡,她也便跟到哪裡。只要,她能與喬生,進行心靈的對話。

秋天來的時候,喬生讓她過去,參加新書的簽售。她抵達簽售現場的時候,看到喬生正站在人群的最後面,朝她微笑。出版社組織了4個畫家同時簽售,她的這邊,人明顯地比其他畫家要多。但她並不怎麼在意,名字簽得心不在焉,視線,始終跟隨著他,在人群里遊走。

就在活動即將結束,喬生微笑著上來,捧一本她的書,找他來簽的時候,人群中突然騷亂。她的一縷頭髮,還沒有從喬生的手腕上,移開,就被一個女人,一掌,打開去了。

4

那個將她的簽售會,攪成一場鬧劇的女人,是喬生的前妻。已經離婚一年有餘,但發現離開了他,經濟上無法支撐,便動了復婚的念頭。但喬生已經心死,所以儘管被前妻百般糾纏,仍然無動於衷。後來前妻便開始跟蹤於他,終於發現她與喬生交往的痕迹,於是認定,一切的根源,都是由她引起。

她依然記得喬生被前妻歇斯底里地拉出會場的時候,他最後一眼的回望,那樣地憂傷,疼痛,時光與俗世的生活,橫亘在其中,她與喬生,不能跨越。

那本喬生送過來,卻沒有簽完名字的書,她在回程的車上,一筆一划地,寫了許多遍,直寫到,墨跡,幾乎將那扉頁,給完全地穿透。她在曾經與喬生相約的一個小站,下車,走了長長的一程,到一個殘破的80年代的郵局,給喬生寄書。她在書的最後一幅作品旁邊,兩塊長滿青苔的石縫間,寫入兩個字:珍重。那幅畫,是她在見到喬生的第一次面後,專門為他而作。畫中有蒼天的古柏,飄搖的經幡,稀疏走過的僧人,罅隙間,看得見飛蟲與螞蟻。這是她與喬生,想要的心靈的寧靜;她與喬生,在現實生活中,沒有地方安放愛情,可是在畫里,他們可以相守到很老很老的歲月。

走的時候,她打開畫夾,畫下那個老舊的郵局,郵局裡晦暗的光線,光線中飛揚的細小的灰塵,門口逆光而視中,她與喬生,微眯起雙眼,手拉著手,肩靠著肩,走進那片絢爛到極致的秋……

她在這個小城所有留下他們足跡的街道上,慢慢走著。時不時地有樹葉,自明凈的半空,飄落下來,輕輕擦過她的肌膚,那樣的溫柔,就像喬生曾經給過她的溫暖的絮語。那已經是前年秋天的事了。可是這樣色彩依然明亮的時光,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她這樣走,這樣走,卻還是,弄丟了它。

火車哐當哐當地離開小城的時候,她收到喬生的簡訊,說,安好,會記得。她的眼淚,到此時,終於洶湧而出。

她倚在窗前,看著那樣金黃的一個秋天,印染在她手中握著的,送給喬生的最後一幅畫上,終於明白,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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