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愛失 愛失

1

她與他,皆是這個公司里,最底層的業務員。諾大的北京城裡,最不缺的,就是他們這樣的人吧,學歷不高,涉世亦淺,經驗也少,在沒有被領導發現有特殊的潛質之前,除了做又苦又累、遙遙無期的外跑業務,似乎再沒有光明可尋。

所幸他們年輕,在疲累的工作之餘,還能余出一點精力,在吃飯或者休息時段里,找一些樂子來,彼此開心一下。他們這幫剛來的人,很快地便形成一個小的團體,在樓下的小餐館裡,一碗面,就可以打發掉一個小時的無聊。若不是被另一個部門的老鄉拉著,素來喜好安靜的她,或許並不會主動地加入進來。他們在Q上,建了一個群,取名「面面相趣」,只因為,幾乎每次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吃面,或者哨子面,或者炸醬麵,或者雞蛋面。都是初闖北京的人,不缺乏勇氣與夢想,但還是被窘困的生活,日日折磨著,但幸好還有幽默,可以讓他們彼此,自我解嘲。

這是一天里,她最快樂的時光。她喜歡坐在幾張桌子拼成的角落裡,聽他們胡吹神侃,而後抿嘴微微地笑。視線偶爾飄忽,總會被另一雙眼睛,準確無誤地捕捉住。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像是一隻小小的蝴蝶,小心翼翼地被一朵花守護著,想要飛,卻發現,雙翅已是無力。她的心,被一種奇異的芳香,俘獲住了。

開玩笑,總會有過的時候,一次一群人說起某個新來的女孩,長得漂亮,身材也好,某個人即刻大聲道:把咱們群里的阿悅拉出去跟她比試比試,看她還敢不敢吹噓自己長得標緻、身段勻稱。她的臉,當即紅了,扭身便要衝出去,卻被一雙手,給緊緊地拉住了。側頭,看到他正用視線懇請她,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做,介意,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難堪。

她終於聽從了他的無聲的建議,隱忍住,全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話題,很快地轉移到他處去,果然是並沒有多少人,記住這個拙劣的玩笑。但他最終還是讓那位說錯話的同事,私底下,給她道了歉。

她在他Q的資料欄里,很快查到他來自西北的一個小城鎮,畢業於一所專科院校,專業,與現在的工作,沒有絲毫關聯。他原是與她一樣,為了圓一個夢,而棄掉所學,一無所有地闖蕩京城的。

2

七八個人的群,她自此只與他,有了默契。吃面,總會要不一樣的,這樣,就可以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將各自碗里的肉或者雞蛋,夾一些與對方分享。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能夠做到天衣無縫,不為人知,當然有一些難度,但在重重的視線下,卻並沒有人,察覺到他們光影一樣細微的變化。

話題總是在眾人之間轉來轉去,那一日不知怎麼地,就拿他開了玩笑,說他們辦公室里總愛在他面前眉飛色舞的女孩,如今,正等著他開了「寶馬」,奮力去追呢。他當即急了,紅著臉辯解,他與那女孩之間,沒有一點事情,他寧肯用辭職,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周圍一個同事笑他,幹嘛這麼急著擺脫關係,好像你已經名草有主了似的。

而他,就在這句話後,一揚頭,道:我當然是有了主的一棵幸運草。眾人皆詫異:就憑你這樣兩袖清風的窮小子,也有人要?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小子可別為了一時的衝動,找個群內的啊,否則,到時你們兩個都被辭了,可別怪我們沒有警告你哦。

他一時征在那裡,將視線,探尋著落在她的臉上,而她,卻不知是故意,還是根本沒有注意他們的這一次玩笑,將視線,轉到窗外的馬路上去,夏日的熱浪,正一層層地撲過來,將小小的飯館,弄得愈加地擁擠。老舊的電扇吱嘎吱嘎地響著,老闆娘在訓斥著自己拿錯了碗盤的兒子,一條長毛狗,啪在門口,呼哧呼哧地喘著熱氣,在這樣逼仄的地方,站起來宣揚自己的愛情,似乎是一件滑稽不堪的事,他終於慢慢地坐下,低聲說一句,我一向玩笑開慣了的,你們,也是知道的。

她本打算像他上次拯救她一樣,伸出去的一隻手,在他這句話之後,終於戛然而止。

3

她在這個城市裡,無依無靠,除去工作上的同事交往,她也就與這個群,感覺上,有那麼一點點的牽掛與溫情。她當然是最安靜的那個,如一朵素樸的茉莉,在夏日的園子里,默默地吐露芬芳。

而今,因了他的怯懦,這群,也變得淡了,昔日積蓄的那一點子熱情盎然的紅,被一陣穿堂風一吹,便煙消雲散了。再看見他,也就覺得趣味索然。她知道這有些苛求了,其實她與他之間,又有什麼呢?不過是在吃飯的時候,傳遞一個眼神,交換一抹微笑;或者在公司走廊里碰到,問一句昨晚睡得好么,再順便,將一小包上好的碧螺春,交給她。在網上的群里,他們從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男女間開一些曖昧的玩笑,知道都是假的,為寂寞孤單的生活,找一些樂子而已。

但她還是不能原諒他,假若他真的說,他戀上了她,那又會怎樣呢?她真的能夠接受么?即便是她接受了,那周圍的人會真心地祝福她與他么?會不會,因了這樣一時的衝動,兩個人,皆丟掉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這些問題,她沒有想過,也不會再想。北京是一個如此擁擠的城市,兩個人在某個拐角,擦肩而過的時候,誰又會記得,那一點點,袖口相觸的溫度?

她在那之後的一個月里,都沒有再與這個群,在一起吃過面。她是個表情寡淡的女子,公司里做業務的,人事變動頻繁,這個群,也是不斷地有人進來,又有人出去,所以並沒有人,注意她悄無聲息的退出。直到有一天,某個人開玩笑,說有個哥們,在北京寂寞,四處託人介紹蘇北的老鄉,若是談得合適,也可以考慮日後結婚,恰好,她就來自蘇北,有時間,讓那哥們來吃碗面,就憑那人的三寸不爛之舌,怎麼著,還搞不定她?他當即將手中的面摔在地上,與那人廝打在一起。直打到刁鑽的老闆去找了他們上司,堅持以擾亂了小店生意為名,要求賠償損失。

這一場打鬧,將她心裡已經淡漠的那一點愛戀,又濃墨重彩地翻將過來。上司很快地將他辭掉,而她,在席捲而來的風言風語里,也是待不下去了。

4

他辭職的那天,發簡訊給她,只有兩個字,說,抱歉。她沒有給他回覆,她只是從窗戶里,目送他離去,而後轉身回到電腦前,永久地,將那依然喧囂的群,刪掉了。

但她還是保存著他的手機號,並將自己的Q簽名,改成「永失」,後面的兩個字,終究,沒有寫出來。

她從那家公司辭職後,先後做過許多份工作,酒店招待,店鋪導購,售樓小姐,但每一份,都不過是一個月,便索然無味。北京,在她的心裡,像他離開時的影子,日漸地模糊,模糊到,她想要去愛,都了無氣力。

她就在這時,又遇到了他。是在擁擠的人才市場上,她拿了厚厚的簡歷,一家家地分發過去,分到一家私企的櫃檯前,恰好,他也將自己的簡歷,遞了過來。手指相觸間,那舊日的火焰,又一路燃燒著,蔓延過來。

兩個人就這樣隔著重重的人群,費力地,向彼此問好。時光一頁頁地回掀過去,那昔日的蔥蘢,隔岸再看,已是一片枯寂。

他們談起那個七零八落的群,談起每個群中人的際遇,談起夏日的黃昏,下了班,他們曾在簡陋的歌廳里,用音質拙劣的話筒,為某個過生日的年輕同事,唱生日快樂歌。那時他們與現在一樣,懼怕老總的呵斥,擔心每月完不成的工作,幾百塊錢的底薪,隨時,都會將他們捲入付不起房租,甚至連一碗面,也吃不起的窘迫之中。可是,因為有了彼此的慰藉,因為還對這個城市,懷揣著夢想,種種的恐慌、焦慮、無助,皆可以輕煙一樣散去。而她與他,在那樣一段有夢交織的時光里,波光流轉間,微笑浮起處,誰又能說,那隱在其中的愛與真情,不是真的?

他們誰都沒有主動地,留給對方新的聯繫方式。諾大的北京,這一別,知道命運的舟楫,再不會將他們聚攏在一起。世間的每一個群,都被時光的風浪打著,聚散離合,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們在自己的舟楫上,沉浮著向前,擦肩而過的時候,還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那抹溫柔。

幾個月後,她終於還是沒有尋到合適的工作,退了房,離開北京。

走的那天,她在Q的簽名上,補錄了兩個字。

「永失」的,便再也尋不回。可她還是會記得,那些「我愛」的柔軟時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