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愛失 今晚能否虛掩住你的門

1

她剛搬進這個樓層的時候,正碰到他與自己的妻子吵架。

是個很小巧的女子,不知為何,吵架那樣地凶,一個手臂掄過來,將她手中提的很多東西,哐噹噹全都掃到地上去。她蹙了眉,但看看那個邊哭邊忿忿然將防盜門關上的女子,還是忍住了,默默彎下腰去,一件件地撿。撿到最後一個的時候,旁邊的門悄然打開來,一個穿夾趾涼拖的男人,彎身幫她撿起最後一本書,而後歉疚地笑笑,說,打擾了,你是新搬來的房客吧?她點頭笑笑,算是應答,不經意間,瞥見他手臂上五個鮮明的抓痕,突然覺得這個面容溫和平靜的男人,心內其實是深藏了一個海的。只是,這個海,他的任性蠻橫的妻子,卻看不見,抑或,是他故意隱了去?倒是在她這個外人面前,因為放鬆,而一眼被窺去了。

此後兩個人常常就在燈光晦暗的樓道里,彼此碰見。並不說很多的話,只是點頭,笑笑,或者再多,問一句,吃過了吧?誰都以為,一個單身的女子,與一個成家的男子,又是相鄰,在另一個眼神銳利的女人掃視下,生活,永遠都不會有交集;彼此刻意拉開的距離,讓兩個人,更是像拋物線一樣,愈行愈遠。是後來不久後的一個晚上,她卧室的燈繩,斷了,為了安全,她打算先扳下門口的電閘,再去接繩。但踩在椅子上看了許久,也沒敢去掰下那個黑色的開關。正巧他下班回來,看見她仰頭無助的樣子,便笑了,說,你們女人終究不是這些東西的對手,還是讓我來吧。

她感激地讓了道,又開門,點燃一截蠟燭,幫他照著。四周一片漆黑,這一點的光,讓兩個人的距離,陡然近了。她看見他的臉,一半隱在陰影里,一半則在柔和的燭光里漾著;她很想再靠近一些,看那一側的他,是不是與燈影里的一樣,溫暖中帶著硬朗,還有男人的堅毅和隱忍。蠟燭高高舉著,她只顧著昂頭看他,絲毫沒有注意到,那紅色的溫熱的眼淚,已經沿著細細的手腕,蛇一樣蜿蜒下來。

是到他跳下來,拍拍手,說,好啦,我去掰開電閘,她這才低頭,看到了那些凝結的眼淚。他也看到了,接過蠟燭,沾在桌上,又轉身,看著她,柔聲問一句:疼嗎?她彎腰去整理椅子上的剪刀和繩子,但聲音,已是慌亂:呵,不疼的,真的。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加上一句「真的」,向誰確認呢,即使是假的,又能怎樣呢,他是斷然不會像她在舞會上遇到的那些男人那樣,曖昧地上來拉了她,就幫著看的。他已經是有了家的人,這一點,她比誰,都要清楚。

2

這一次交往,讓他們在樓道里,再相遇的時候,便不會如以往,那樣蜻蜓點水般地不著痕迹。他會多問一句:周末不出去玩嗎,城市的西郊有一個湖,風景挺好的,你初次來,一定要去看看才是呢。她也會輕聲回他:嗯,是的,一直打算要好好走訪一下這個城市呢,可是人懶,常常一個周末,就睡過去了;上周也打算去的,可惜臨了又下起雨來,掃了興緻呢。

她只當這些話,彼此說說的,她不會奢望什麼,儘管他的妻子,是個強勢的女子,在工作上,從不會落後於人,幾乎一個月,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出差中度過的,但她還是謹慎地與他,保持在只說說天氣之類的距離上。她想如果他是個單身的男人,她會熱情地回應他,甚至丟下自己的矜持,主動地以各式的借口,靠近他,像團火一樣,燒灼著他。可是現在,他們除了這樣在一米的距離之外,談起與己無關的出行、天氣、城市,還能怎樣呢?

但是幾天後,他卻來敲她的門,說,這個周日,有空么?幾個朋友約我,去郊區出遊的,是你一直想去的那片湖,怎麼樣,有興趣一起參加么?她本能地想要說不,可口中吐出來,卻是成了:好啊,我也正悶著,不知如何打發時間呢。

看見他在門口消失掉,隔壁的電視,突然打開,很大聲地,將她嚇了一跳。她看著對面鏡子中那個面色潮|紅的自己,頭髮蓬鬆著,棉質的睡衣,松垮地裹著瘦削的軀殼,那一刻,她想起看過的一個恐怖電影,裡面那個為了尋找一份丟失的愛,而情願脫離軀殼、四處飄蕩的女鬼,不正是自己么?

那次出遊,有8個人,4個男人,都是單身,除了他。一行人躺在湖邊,開各式的玩笑,大家都逼著他說圍城裡的感受,他原本正聊著一個剛剛看到的新聞,聽到這個問題,怔了一下,隨後看了她一眼。她即刻低下頭去,但這一眼,卻讓她在後來的時間裡,再不敢與他對視。她看見他將手中的啤酒放下,沉默片刻,說,如果愛著,圍城,當然是有它的好。

什麼意思呢?她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如果」,如果愛著,難道他在說,身處圍城中的他,早已不愛了么?可是如果不愛,那又為什麼,每次爭吵,他都要那樣忍讓著那個囂張的女子?忍讓到,讓她都覺得,他需要遠離圍城,暫時地休息一下了。

3

她當然沒有問起他,那個「如果」,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也沒有給她,任何的解釋。他的妻子,已經出差回來,隔壁的房間里,又不時地傳出爭吵。更確切地說,是一個人的叫嚷,除了電視里一個男人在無休止地絮叨,她再也聽不到任何男子的聲音,從隔壁傳出。偶爾從門口經過,她會看到晃動的帘子下面,一雙男人的腳,旁邊,有散亂的東西,橫七豎八地丟在地上。一個精美的瓷瓶,裂著森森的缺口,茫然地倒在一雙廢棄的鞋子上。她每次瞥到那雙無助又感傷的腳,總是心疼,想,為什麼,他不靠它們,走出這個圍城。如果,裡面,已經沒有了愛。

這個念頭,一度讓她覺得驚訝。他有沒有愛,他願不願意走出,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呢?即便是走出了,又能怎樣,他若是一轉身,或許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吧。反而不如像現在這樣,隔著一睹牆,聽他的腳步,在那一邊,貓一樣,寂寞踱著的好。

兩個人,依然相見,但似乎因了他的妻子,話,反而日漸地少。她看出其實每一次,他都有許多的話,想要對她說,但每每瞥見那扇緊閉的防盜門,還是將話咽下去,只道一聲:你好,吃過飯了吧?她明明手裡正提著幾個黃的綠的彩椒,但卻習慣性地,點頭,回說,嗯,吃過了。

這句謊言,每次都讓她在廚房做飯的時候,突然失了吃下去的興趣。她聽見對面的樓層里,有菜下到油鍋里滋滋啦啦的響聲,蔥姜的香味,隨了風,飄過來,鑽進她的胃了,上下地翻攪著,讓她的眼淚,不覺就流了滿臉。

後來的一天,她的下水道堵塞了,水流了一地,她急得沒有辦法,想起他來,便衝出門去,敲他的門。他當然很快地,就將她的煩惱,解決掉了。她看著他的小腿上,沾上的臟泥,覺得愧疚,便去拿了毛巾,說,擦一下再走吧。他微微笑笑,拿起毛巾,低頭去擦。剛剛擦完一遍,他要將毛巾投到她準備好的清水裡,洗下的,他妻子叫罵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來。

她下意識地要去開門,他突然攔住了,說:讓她去鬧吧,我早已,不在乎了。

4

隔過一天,她便聽說,他的妻子,鬧到了他的單位,他在一群人好奇又幸災樂禍的觀望里,只一個轉身,便走開了。

那間房子,是不能繼續租下去了。他的妻子,早已用憤恨的視線,將那扇防盜門,給盯死了。她是個善良的女子,對於來自另一個女人的仇恨,她不知如何應付。不知,便也只好躲開。而且,是遠遠地躲開去。

她專門在一個工作日,請了假,回去將提前打包好的行李,叫了輛車,拉到新的房子里去。車在下面不耐煩地響著,她卻渾然不覺,只倚在那扇與他緊靠著的牆上,停了許久,才孤單地轉身,關門,走掉了。

一個星期後,公司要派人到一個偏遠的城市裡,建立一個新的辦事處,她主動地提出申請。上司在最後決定前,看她一眼,說,真的沒有什麼挂念的么,你可要想好,這一去,或許不只是一年,況且,你又是單身……

她急急地打斷了上司:是的,我是單身,所以不像有家室的人,那樣拖累,我真的已經決定了,您不必再為我顧慮,我想我會努力工作的。

可是關上門的那一刻,她的眼淚,還是悄無聲息地,流了滿臉。

幾個月後,她在J城,收到一封似乎輾轉兩地才寄來的信。外面的信封里,有一個短短的字條,寫著,這是在你退房時發現的,不知是誰,也沒有署名,將信塞到了門裡。我想當是你的,便郵至你的公司吧。秋安。房主。

她顫抖著手,將最內層的那封信,打開來。陌生的筆跡,但她卻是瞬間,就被那種熟悉的溫熱氣息,一下子擊中。

他在信里,說,菡,其實,早就想對你說,我在入住之前,就已離婚。是念及昔日的情分,答應在她沒有找到新的愛人之前,可以暫時住在房中。她的種種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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