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愛失 一個人的江湖行走

1

她為什麼喜歡他呢,這個問題,她在心裡,問了自己許多遍,但每一次,都找不到合適的答案。後來她想,大約愛情都是這樣的吧,愛上了,連他的缺點,都覺得好。

她每次與他見面,都像是一個初戀中的小女孩,羞澀,任性,又狂野熱烈。但事實上,她已經是個三十歲的已婚女子,有一個寵她且放任她不工作,隨意畫漫畫掙取微薄稿費的愛人。生活在她,猶如淺藍色牆壁上,一幅雛菊的油畫,陽光照射進來,泛著溫暖安靜的光澤。她周圍的朋友,皆說她是潺潺溪水裡一枚圓潤的鵝卵石,天長地久地,被沖刷著,那經絡,便愈發地清晰,幾乎,是可以一窺見底的。

但她其實並不喜歡這樣被人看穿。她一直想要保持一份獨屬自己的天地,其內有她喜歡的音樂,書籍,油畫,外人不論是誰,都不能跨入一步。可惜這只是一個夢想,她的愛人,將她當成一個孩子,細心地呵護,而恰是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讓她覺得窒息,並漸漸地,遺失了愛和繪畫的激|情。

是到遇到了他,她心底的那塊凍土,才重新復甦,且在一夜間,就開滿了瘋狂熾烈的花朵。她無法確切地說出,他究竟是用什麼樣的魔力,將她深深地吸引住。但她卻是知道,她已經在這份呼嘯而來的愛里,徹底地,暈眩了。

他比她,大了15歲,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一直渴盼著找一個40多歲的男人。但她並不認為自己有戀父情節,她只是喜歡那種成熟男人的魅力,如果她要將他入畫,應該是深邃夜空下的一株蒼柏,遒勁中,自有一種震懾人心的從容與淡泊。

是他先給她打來的電話,說喜歡她的畫,如果有時間,見面好么?她聽著電話那端沉穩有力的聲音,竟是連自己都吃驚地,脫口而出:好啊。說完了她便羞紅了臉,下意識地將手機離得遠了一點,似乎,這樣她臉上的紅潮和溫熱的氣息,就不會被他窺去。

這樣少女般的羞澀,在相約的時間來臨之前,一直持續著不肯退卻。她上網,搜索到他的個人網站,看到他的照片,笑著,有了許多的皺紋,但正是那樣歲月的印痕,讓這個在北京打拚出一方天下的男人,有了無力抵擋的魅力。她喜歡他的眼睛,滄桑中依然保留了一份純凈的淡藍,她微微仰頭,看到他的深邃的雙眸,呼吸都覺得艱難。

她還沒有見他,卻先行愛上了他。是毫無理由地,被人認為不可思議的狂熱的愛。

2

那次見面,並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他的朋友,多是美術界和出版界的,為人都還友善,但一心執著於自己心靈的她,卻還是有些略略的不適。看得出他是一個健談的人,語言幽默,表情風趣,常常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將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她坐在旁邊,微笑注視著他,就像,注視一株蓬勃向上的法桐。

但她還是感覺出,他在鼎沸的人聲里,對她悄無聲息的關心。點菜的時候知道她不吃辣椒,特地將別人點的一份麻辣魚換成水煮。吃至中途,見她不喜米飯,又起身要了一小碗清湯麵,端上來,只簡單幾個字:吃一點吧。她微紅著臉,看著他夾幾片竹筍,放到她面前的小盤裡,又用餐巾紙,將她手邊的菜漬擦掉。

他是這樣粗獷又細心的一個男人,她想。

聚會結束後她與他坐車回去,是長途的巴士,空調的冷氣,吹下來,這樣的清爽,讓她的困意,很快襲來。但還是堅持著,不想在他的面前,有慵懶的睡容。他便在這時,將臂膀很自然地伸了過來,說,躺這裡,睡會兒吧。他的聲音,低沉,溫柔,除了乖乖地將頭,靠在他溫厚的肩膀上,容不得她有半點的推遲。

這一程,她以為會發生些什麼,就像電影《情人》里的男人和女孩,手指纏繞,慾望迭起。但,什麼也沒有。她像一個安靜的孩子,竟是真的,在他的肩上,睡了過去。沒有夢,很乾凈的一段午休。像她躺在寬大的床上,風吹著竹簾,輕微地響著,而影子,則在木質的地板上,晃來晃去。一切都是靜謐,醒來,蟬鳴也是輕的。

他一直送她到租住的房子,她站在樓下的芙蓉樹下,笑看著他,說,進來,坐會兒吧,或者,看看我剛畫的蓮花。他輕嘆口氣,撫撫她額前散亂的頭髮,說,丫頭,很抱歉,讓你參加這樣疲憊的聚會。她很想握住那隻大手,告訴他,有他在,她的心裡,是無限歡悅的;或者,什麼也不說,只是靠在其上,感觸一下那裡的溫度。可是,她的矜持,還是讓她止住了,又微微後退一步,仰頭看著他的眼睛,說,再見。

那一刻,她看見他的眼睛裡,有熾烈的火焰;她亦聽見空氣中,什麼東西,在啪啪地燃燒,一直燒灼到,她逃也似地,飛快上了樓,開門,倚在窗帘後,看著他的背影,大口大口地喘氣。

她知道這場愛情,無論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3

他們在分開20個小時之後,便再一次見面。是在一家咖啡館裡,音樂纏繞著進到小小的隔間里,窗外看得到車水馬龍,無聲無息地流淌。咖啡微苦,她小口地抿著,一抬頭,碰觸到他的視線。

當然是躲不掉了。他的手,伸了過來,將她結實地握住。他低低地,說,在沒有見到你之前,我就已經因為那樣精妙的畫,愛上了你,謝謝你,讓我的生命,再一次復甦。

她疑惑地抬頭,不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等到他更詳細的回覆,而是被一個溫熱潮濕的吻,給擊中了。她心內駐守的大壩,瞬間,決了堤,無法收拾。

那樣一個吻,激活了她心內所有貯存的情感,她能夠覺出它們如山澗中跳躍的溪水,或者一隻奔跑的麋鹿,一尾歡暢的小魚,生命的原欲飛旋著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那塵世間的一切煩擾,都看不見了……

那個午後,她倚在他的肩頭,聽他講起那場將他兒子的生命,殘忍奪去的車禍;講起他曾經想要跟隨著兒子,一起離開這個世界;講起是她的一幅畫,讓他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希望。她安靜地聽著,什麼也不說。她知道此刻,這個男人最需要的,是一顆懂得傾聽的心。

她回去後,便將那幅畫,找出來,掛在牆上,品著一杯碧螺春,看了許久。畫上是一株風乾的樹,一片黃沙之中,偏偏那樹的一角,有一株稚嫩的芽,在努力地,昂揚著向上伸展,而更遠處,一個背包執著行走的女子,正慢慢融入蒼茫大漠。她記得這幅畫,是在心境蒼涼的時候,給予自己精神的一個無助的支撐。她並不是完全地可以放任自己這樣飄搖,終究還是覺得時光老得太快,而她原本光潔的額頭,也有了歲月的印痕。

而今與她相識,讓她對這幅畫,生出新的解讀。她一直有所把握的安穩現世,突然間,就如那蒼茫的大漠,尋不到盡頭,也找不到倚靠。世事難料,誰能知道,明天起床,外面的世界,和她熱烈追尋到的愛情,是否安在?

她還沒有尋得到答案,她的愛人,便飛到了北京。而同時,距離她與他相約見面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

4

她飛快地給他打電話,讓他救她,她已經沒有能力,同時接納兩個人的愛,她只想一心一意地愛他,將最美的僅存的妖嬈年華,全都給他。她打車跑去見他,恰遇電梯無法使用,便一層層地爬上去,一直到15層,敲開他的房門,喘著氣,說,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愛憐地撫著她濕漉漉的頭髮,說,可是,你不能這麼快地,將你的愛人忘記,他才是那個陪你走完此生的男人,而我們,你知道的,只有短短一程的相伴時光。

她的淚,嘩嘩流淌下來。她早就知道的,這段瘋狂襲來的愛情,不能夠長久,可是,她還是要在這一程里,專心地,心無旁騖地,愛他。哪怕,要在其中,燃燒掉自己。

他已是一個歷經過生死的男人,懂得放棄,收斂,節制。可是她,卻像是一朵一生只怒放一天的花,從清晨到日暮,生命如此飽滿,恣意,放肆不羈。而這樣兩個人的相遇,註定了,要有一個,將另一個,席捲進來,一起焚燒。

他牽著她的手,將她送下樓去,與她吻別,說:好好愛他,不許你這樣快地,將他忘記,因為這樣,我就不會成為下一個他。

她還是去車站,接了愛人。一路上他們像往常那樣,手拉著手,說著瑣碎的家常,談起彼此都熟識的朋友,哪一個又生了孩子,還有房子貸款的利息,又漲了,每月,要多還一些錢。她安靜聽著,偶爾輕聲地附和一句。

在人潮洶湧的馬路上,他們走了有多久呢,她記不清了,卻知道,這一程行走,終於讓她看清了,她這樣地愛他,只是因為,她如此渴望一段,與塵世的喧囂,了無纏繞的愛情。這樣的愛情里,有魅惑的文字,曠遠寂寥的畫面,絢爛至極的詩情,而那些被她故意過濾掉的俗世的煩擾,生活的壓力,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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