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愛失 愛在原地情已走

1

葳安日間便去了「藍愛酒吧」,點一杯最簡單的紅酒,倚在有暖氣的窗口,看外面還在睡意朦朧中的街道。

葳安很少在酒吧駐留,她一直是個中規中矩的女子,穿素淡的棉布衣裙,腕間沒有任何繁複的配飾,頸項里紅色的絲線,墜著若隱若現的一小塊碧玉;俯身的時候,一縷直發垂落下來,將眼睛掩住,看不見內里究竟是驚濤駭浪,還是雲淡風輕。彼時她剛剛轉到一家報社,做實習的記者。每日午間休息的時候,了無去處,她便會來這條叫做盛煙的酒吧街。但並不進去,只是在馬路的一側,隔著曖昧的帘子,遙遙看一眼,便又前行。日間的盛煙街,相比於夜晚,多少有些寥落,像是一個無事可做的女子,倚在門前,看遠處的行人,卻偏偏那人還沒有看清,便不見了蹤影,於是心內便空寂,茫茫然地,沒有了根。葳安慢慢地行過這條街,想像著裡面的人,在夜晚的霓虹里,各式的表情。淡漠,或者放肆。

這樣觀望的感覺,與葳安的心境相似。她不事張揚,假若不是遇到了植康,她或許會一直這樣遊走在繁盛葳蕤的邊緣,寂寞生長。是植康的一個微笑,讓她對一切外物皆排斥的心,忽然地洞開,看到了昔日不曾見過的明媚的晨光。

葳安是在「藍愛酒吧」里認識的植康。她被主編派去採訪一個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完畢之後已是傍晚,攝影師便招呼著幾個人去了「藍愛」。這其中,便有植康。一行人皆是藝術青年,喝了幾口酒,便在音樂四起的酒吧里,胡吹神侃,葳安坐了不過是十幾分鐘,便支持不住,欲要起身離開。旁邊一個顯然是喝多了的男人,拉住葳安的手,神色曖昧,說:小妹這麼快就走么?葳安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間呆了,片刻之後反應過來,啪地一下將那男人的手打落。男人嘻笑著湊過一張醉醺醺的臉來,還沒有開口,一個拳頭就斜刺里過來,將他的鼻子打出血來。

葳安在一陣混亂里看過去,是一起來的一個始終安靜無話的男子。面容清淡,但在流溢的光里,卻有一種柔和又不羈的奇異力量。男人將一大瓶酒灌進肚中,而後憤憤地甩掉空瓶,起身要去反擊,攝影師大叫:植康,你先送葳安回去吧,改天我們再聚。

是在喧嘩聲中走出了十幾米遠,葳安才呼出一口氣,扭頭看向植康,說:謝謝你。植康便笑,道:你做記者,以後這樣的事情,會常遇到,長了,就知道怎樣保護自己了。葳安低頭看著夜色中兩個人的影子,在不知名的樹間繞著,時而重合,時而錯落,像她此刻的心緒。走到一個拐角處,葳安終於站住,鼓足了勇氣,說: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前門的大廈,若是有事,記得找我。

2

葳安第二天下班的時候,就收到了植康的簡訊,說:藍愛隔壁的清水茶坊,7點,有空么?葳安只回覆過去兩個字:當然。簡訊發送過去她便有些詫異,這斷不是昔日自己的風格。她一個人從蘇州來到北京,換過許多份工作,也遇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她對他們中的每一個,向來都是懷了戒備。就像,她對這個城市的感覺,不遠,但也絕不會親密。她始終覺得,這個城市,是不適合紮根的,所以,她不會對任何人,敞開自己。亦不會將自己的熱情,混跡於那一片俗世的嘈雜。而這樣鮮明地吐露心底的快樂,於葳安,是從沒有過的。

葳安到的時候,植康已經提前為她點好了一杯茉莉。葳安聞著自己喜歡的清香,自純凈的杯中裊裊升起,宛若一朵花在安然綻放,她的心底,因為這一杯茶,溢滿了喜悅。她想,這是一個懂得自己的男子,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是隔壁慾望燃燒般的紅酒,而是這樣一杯清澄的綠茶。

那是一個溫柔的夜晚。茶坊里放著不知名的曲子,隔壁激|情的歌聲,濺過門口的時候,只是探頭看一眼,便繞開這一片靜寂的天地,獨自走遠了。兩個人都不是多話的人,但並不覺得沉默是一種尷尬,反而像一盞燈,因了那暗處搖曳的影子,方才顯出明亮處的點滴風情。葳安聽植康講起他初到北京時,在冰冷的地下室里,渡過了整個的冬天。彼時他每日都拿著自己的攝影作品,在京城的攝影圈內奔波,沒有人認可他的攝影風格,更沒有哪家工作室願意讓他加盟,他一度連買膠片的錢,都要省了來花。即便是這樣,他也從沒有想過回到西部的小城。最終,他融入了這個圈子,作品能夠有人欣賞,一些時尚雜誌,也開始向他約稿。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是他下一步要走的路。

葳安安靜地聽著,想起自己過往的時光,一格一格,竟是與植康的,如此接近。不過是到此時,她與他,才在這清水茶坊中,柔軟碰觸到彼此。

而此時遇到,並不算晚,不是嗎?

3

葳安願意將此當成自己的初戀。她從沒有如此地依戀過一個人,亦從沒有這樣迫切地想要為他做任何的事情。她跟著他參加各式的展覽,默默地在背後做他的助手,與朋友出去玩,見到新奇的事情,總要第一個讓他知道。甚至,素來與領導隔閡的她,為了能夠在報紙的副刊,給植康開一個攝影的專欄,幾次闖進總編的辦公室,反覆地向他推薦植康的作品。

報社的同事,幾乎都知道葳安有了男友。她臉上的欣悅,可以感染任何一個人。假若昔日葳安是一株靜寂倚窗的綠蘿,那麼,而今的她,將愛的葉子,一片一片鋪陳開來,已然成為讓植康這尾魚,流連忘返的蓮花。

葳安知道植康是個內斂的男子,他對於這份愛情,顯然沒有自己來得那樣熱烈,他一直執著於自己的追求,為此願意犧牲一切。有時候若是忙著拍照,他常會忘記正在飯館裡等他的葳安。有幾次,葳安一個人吃完了,給他帶回來,放在冰箱里,他忙完後看見了,常會詫異,想不起究竟是何時放了進去,最後要打電話給葳安確認,會不會是隔了夜的?

葳安像對孩子一樣耐心地指引著植康,耐心到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她素來是個獨立的女子,懂得如何憐惜自己,但像這樣去一心一意地關愛一個男子,卻是從沒有過的。她為他洗衣,做飯,收拾亂七八糟的攝影室,在房東違約漲租的時候,像個潑辣的女子,為他據理力爭一百元的租金。她突然發現自己原本是這樣能幹的女子,能幹到不僅可以照顧好自己,而且連另一個人的衣食住行,都能包攬。

愛原來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可以讓一個人扭身發現另外的自己。葳安想。

後來的某一天,葳安像往常那樣,推開植康的攝影室,打算幫他整理一些道具。房子里很暗,有拍攝完的兩個女子,正在一旁等著同伴的最後一組照片。葳安沖她們笑笑,便兀自安靜地忙開了。等一切結束,三個女子走出門去,葳安去陽台上取晾好的衣服,突然聽到其中的一個,在樓下沖同伴嘻笑道:你們猜剛才那個是攝影師的女友還是雇來的清潔工?另外兩個幾乎是異口同聲:當然是清潔工,風格如此另類的攝影師,怎會喜歡一個為他包攬一切的女人?

那一刻,葳安的心,前所未有地慌亂。

4

植康並沒有察覺葳安的變化。他在為即將到來的個人展出,而忙碌不止,吃飯常常都顧不上,更不必說騰出時間,照顧葳安。

這期間,迫於面子,植康帶葳安去參加了一個朋友的婚禮,並給朋友拍攝了一個系列的喜宴照片。算得上是一場排場的盛宴,賓主都各盡其歡。人來人往中,盛裝打扮的新娘被新郎挽著,挨桌敬過酒來。敬到葳安的時候,兩個人便開玩笑,說,何時去喝你與植康的喜酒,葳安一時紅了臉,求救似的看向植康。而植康,卻像是在專業的影棚里,專註地拍著。這是植康工作時的一貫狀態,但那一刻,葳安的心,卻在他近乎無情的淡然中,涼了下去。

回來的路上,葳安問植康,有沒有想過,要像他們一樣過安定的生活?植康正在擺弄手中的相機,打算拍窗外的風景,聽見葳安的問話,隨口便說,這樣挺好啊,我已很滿意這樣的狀態。

葳安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若是她想要一個安穩的家,他會不會給。這會嚇到植康,葳安其實在一開始,便懂得他,是個自由隨性的人,他不會為了什麼人,改變自己,他有自己前進的方向。而像葳安這樣,將一顆心,全部浸入一份愛中,那是植康,從來都不會去做的事。

他的愛,原本是那樣地淡。淡到葳安在其中,有隱匿無形的疼痛。

植康的作品展,設在了廣東。葳安本可以跟去報道,但她在臨行前,卻是讓給了一個熱愛攝影的同事。同事發來簡訊,說,葳安,你不知道植康的作品多麼受歡迎,已經有人,打算支持他在廣東開設獨立的工作室了。你經營的愛情,終於春暖花開。

簡訊收到的時候,葳安身體不適,剛剛為自己灌好一個熱水袋,捂在腹前。窗外不知何時,開始飄起雪花。葳安想著「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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