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愛借 開往年少去的寂寞公交

1

他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花已開到有些慵懶的初夏,他轉學到離家稍遠的一所高中讀書。是第一次出門,母親不放心,跟到站牌下,看見寫有11路公交的車,遠遠開過來了,便用力地揮手。車還沒有停下,門口便探出一個秀氣的女孩子,略略靦腆地朝他的母親喊:連姨,坐車么?母親微笑搖頭,道:是來送小辰坐車的,這孩子粗心,記得到行知中學的時候,幫忙提醒他一下好么?而後母親便轉過身,一把將他拉過來,說,記得聽你梔美姐姐的話。他一向有些怕母親的,那天不知怎麼就鼓起了勇氣,爭辯道:不過大幾個月罷了。母親性子急,啪地從背後給他一掌,說,趕緊上車,記得周末在校門口等你梔美姐姐的車回來。他當時臉便紅了,匆匆坐上車去,便低頭假裝看書,再不搭理母親。

過了大約有20分鐘吧,他的身邊,忽然飄過一絲的清香,而後便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說,到了。他慌慌地起身,跳下車去。一回頭,卻瞥見梔美也跟著跳下來,笑道:嗨,還要不要這個?他這才瞥見自己的書包,落在了車上。他的視線,慌亂地四處遊走,最後不聽使喚地,竟是落在梔美的腳上。他所受的教育,向來是嚴肅保守的,所以當他瞥見梔美的腳上,粉色絲|襪里,隱約透出的一抹藍色的蔻丹時,臉上,竟是熱辣辣地疼。他胡亂地將視線移開去,道聲謝謝,便扭頭向校門口走去。是聽見身後車發動起來了,他才倏地定住腳,裝作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去,卻沮喪地發現,車早已拐過彎去,只看得到一縷面無表情的尾氣,淡淡散開。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關注一個女孩。此前,他的整顆心,全都交給了功課,是到那時,他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值得他交付生命與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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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向母親打聽一切關於梔美的消息,知道她是接替了自己因公致殘的父親,來做售票員的。但因為年齡太小,單位不同意,最後是母親,找人求了情,這才將她的工作,安頓下來。之前他屢次聽母親談起這個大自己半歲的梔美,從沒有在意,以為不過是像父親工廠里,那些早早退學打工的女孩子一樣,因為過早地走入社會,眼睛裡,便沾滿了世俗的塵埃,只一心想著掙些錢,給自己攢夠了嫁妝,而後結婚生子。但卻不曾想,只是一眼,便被她純凈溫暖的雙眸,給擄獲了去。

他原本不喜歡回家的,每次回去,都要接受父母輪番的拷問,關於成績關於生活關於思想。他們皆是商人,所以對於讀書,便格外地看重,一心想著要他實現考入大學甚或出國的夢想。為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他讀最好的中學,當然,也包括在沒有考入大學之前,嚴格地規範他的思想,不允許他有絲毫貪玩或是早戀的跡象。正是叛逆的年齡,所以他寧肯在學校里埋頭做題,也不願回家聽父母的聒噪。但卻自從遇到了梔美,一切,便像那春天的山野,忽然間,花就漫山遍野地鋪陳開了。

他開始喜歡在周一開始的時候,就倒計時,盼著那可以坐公交回去的周末,快快地到來。這樣,他就能夠與梔美,同乘一輛車,在最靠前的位置上,看她售票,幫行走不便的老人,尋找座椅;或是聽她用山泉一樣甘甜的聲音,報沿途的站名。這是一輛穿越整個城市的公交,因了喜歡梔美,不擅長記憶的他,竟是可以將所有經過的站名,倒背如流。常常,梔美微笑著起身,略略羞澀地環顧一下四周,開始報站的時候,他也會在座位上,低低跟著梔美,附和幾句。有幾次,梔美無意中看到他開開合合的雙唇,突然就忘了下面的話,是他輕聲地提醒,她才恍然如夢中驚醒,繼續下去。但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梔美的語氣里,已然沒有了先前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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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與梔美之間,有了某種外人無法知曉的默契。他站在校門口等車,數到100的時候,車恰好會停在身邊;上車後靠窗的第一個位置,永遠都沒有人會坐;梔美口渴的時候,他的書包里,總是恰好裝了一瓶浸有新鮮檸檬的白水;他想起什麼開心的事情,想抬頭用微笑傳給梔美時,她也正俏皮地歪頭靜靜注視著他。

這樣的秘密,似那沿途一閃而過的瑟瑟花草,以為會留不下痕迹,卻不知,再返程的時候,它們已然成為一抹最明媚的風景。他終於寫信給梔美,是在自己要去北京讀大學的時候。他的信里,只有短短的兩個字,說,等我。他知道梔美是明白的,兩年的來去時光,每一次,他都在心裡,細細地記下,那麼梔美,又怎麼能夠忘記?

他在外讀書的第一年,頻繁地給梔美寫信,將自己的一切,都講給她聽。梔美起初還按時地給他回信,小心翼翼地,將內心的思念,一點點地在字間流轉;似乎那愛,是易碎的水晶,不敢觸碰,只好纏來繞去地在邊沿行走,試圖尋找最佳的位置浸入。可這樣的嘗試,不足一年,便倏然止了步;常常是他三四封信過去,梔美才會回一封過來。字里的敷衍與淡漠,如貝殼上的裂痕,淺淡,卻是清晰。他有些著急,請假要回去,沒想母親卻是打電話過來,劈頭給他一句:你這一年,都做了些什麼?!一個不過是初中畢業的丫頭,有什麼可以值得留戀,讓你這樣一封封寫信過來?況且,又是那樣地朝秦暮楚,水性楊花!

他幾乎是憤怒地,打斷了母親的話:梔美不是那樣的女孩,你不要侮辱她!母親冷笑著吐出一句:不相信,那你自己回來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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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車後,沒有回家,就直接去找了梔美,但在她的單位,沒有尋見她的蹤影,卻是聽到人在身後指點說道:這就是那個梔美甩掉的男孩吧,聽說,家裡也是有錢的,但到底還是不如福商更闊綽些,否則,憑梔美的聰明,怎會無端地選擇一個離過婚的?他在不遠處聽到這些話,很想返回身去,將那人惡狠狠打上一頓,但還是忍住了,跑到梔美上班的11路公交起點處,近乎絕望地等她。

他終於又看到他的梔美,依然是美的,在明凈的車窗里,快樂地忙碌著。有那麼一刻,他似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光,他們彼此互相笑看著對方,只是看著,地老天荒似的,要把對方,刻進自己的心裡。但這恍惚的片刻,很快就被跳下車來,卻轉身逃走的梔美打碎了。他大叫:梔美!但梔美在她的叫聲里,愈加地跑得快,直至在一個拐角處,被突然而至的一輛自行車,啪地撞倒在地。

他要扶梔美起來,她卻是決絕地一把將他推開去,而後,站起身來,無比冷靜又無比漠然地說道:你母親,已經告訴你了吧,我,年底就要嫁人了,是個有錢的男人,你該祝福我的。說完,她便拍拍身上的塵土,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他並沒有去追,他想追也是無用的吧,一個人的心變了,即便是風馳電掣的速度,也是不夠的。但他還是站在原地,注視著梔美瘦削的背影,像一滴水,慢慢融入喧囂的人群,尋不見究竟哪個是她。

回校後他便把自己的心,封鎖住了。他又回到那個一心讀書的年少時光,為了某個並不確定的方向,拚命地學著,且不敢停下,怕那旋轉的陀螺一住了腳,便會猝然倒地,再無生命。

這一轉,便是三年的光陰。期間他考過了托福,幾乎成為這個城市裡,最早出國的人。而梔美,則再無音訊,他曾裝作無意地,想要從母親的口中,打聽到梔美的去向;但母親畢竟是精明,總是在聽到這個名字後,警覺地看他一眼,而後便小心翼翼地岔開去,讓他無從開口再問。他以為這唯一一次的愛戀,就這樣因為梔美的背叛,寂然結束,但生活,偏偏在他要離去的那個暑假,一個轉身,給他一個踉蹌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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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一次去母親的單位,幾個女人圍在一起正聊著什麼,見他來了,其中一個誇張地拍肩說道:你媽有你這樣一個兒子,算是熬出來了,也不枉當年她那樣辛苦將梔美調走。他即刻詫異追問過去,但對方卻是欲要掩飾什麼似的,慌忙地拿其他話題岔開來。他只好帶上門,轉身走開。但只是稍稍走了幾步,便又試探著,退了回來。那段晦暗不清的過往,就這樣在幾個女人的竊竊私語里,一點點地,現出最初的模樣。

這才明白,當年,母親在發現他寫給梔美的信後,便大駭。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知道從他這裡切斷,定是白費力氣,便想到了毫無背景的梔美。母親硬生生地就告訴梔美,她與他之間,是沒有可能的,而且,將來他要出國,她一個初中生,只會給他的前程,帶來障礙;何況,他們家那麼大的財力,一個隨時都會被辭掉的小小售票員,怎麼能夠配得起?梔美曾經很努力地抗拒過母親的威逼,但不久,單位便找了理由,將她換掉。可不知為什麼,幾個月後,梔美又回到原來的公交上售票,而且,很快就傳出,她要嫁給一個有錢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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