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愛借 沿著記憶的鐵軌找尋你

1

他第一次遇見小詞,是在女友藍的家裡。那時小詞剛讀高中,還是個扎馬尾穿背帶褲的青澀小丫頭,見到藍拉著他的手進來,只是禮貌地一笑,便轉身進了自己的卧室。他聽藍說起過小詞,知道她是藍的繼母帶過來的孩子,所以姐妹兩個之間,基本上沒有多少的感情;加上後來藍很快讀了大學,又極少回家,所以關係更是疏遠,以至彼此見面,幾乎找不到話說,只剩了難堪的沉默。他因此對小詞,也淡淡地隔了一層,儘管,他並不覺得小詞像藍說的那樣,為人自私冷漠。這不過是一個單純敏感的小女生,他想。

吃飯的時候,藍的父親無意中問起他的家境。他正躊躇著該不該如實相告,藍漫不經心地接過去,說,有什麼好問的,不過是一個鄉民子弟。他平日習慣了藍對他貧窮出身的抱怨,但沒有料到,在她的家人面前,她也不替他維護這點男人的尊嚴。一桌人正尷尬著,小詞突然笑著插了一句:我們班裡那些從鄉村考進來的同學,人都像鄭惠哥這樣聰明又善良呢。他詫異地去看小詞,想用眼神,對她表示一份感激,卻是被一旁的藍,不滿地踩了一腳。他即刻正襟危坐,不敢在藍面前,再出絲毫的差錯。那頓飯,吃到一半,藍的父親,便一推碗筷,不再陪他。他在藍的示意下,正舉起酒杯,準備敬這個威嚴的男人一杯,沒想卻是因此又遭了一次尷尬。他訕訕地放下酒杯,聽著藍喋喋不休地埋怨他得罪了父親,再一次覺出自己的無助。又是小詞,閑閑地說了一句:爸爸總是這樣,吃飯如此快,從來不等任何人。說完後也不看他,自顧將電視調到一個喜劇頻道上,且很快地,旁若無人地邊笑邊吃起來。而他心內飄忽的一絲孤單,在小詞明亮的笑聲里,突然地便像有了歸處,悄然隱匿了。

他是在快要離開的時候,將隨身帶著的一塊玉,送給了小詞。是趁了藍不在的空隙里,他走到陽台上去,站在小詞的背後,輕聲說:小妹,這個,送給你。小詞正哼著歌,給開得明艷的花兒澆水,聽他喚她,轉身燦爛一笑,接過玉石,並不說什麼,又繼續澆花了。他靜靜站了片刻,知道那一個謝字,對這樣一個純凈可愛的丫頭,是不必說了。

2

他與藍的愛情,到畢業的時候,開始出現裂痕。不管他怎樣苦苦地哀求,藍都執意要回自己的島城,又諷刺他說:你們那個破敗落後的古城,怕是只有你這樣沒追求的男人,才肯回去的吧。他一個人在藍走的那天,喝了許多的酒,醒來後便給父母打電話,說,原諒你們這個不孝的兒子吧。他很快地坐下一輛火車,趕去了島城。他以為藍會為他這樣的壯舉,感動;畢竟,他是家中的獨子,而且,父母年事已高,需要他來照顧。但藍卻是看著他少得可憐的行李,笑道:你這樣白手起家,何時才能有錢,讓我過上你許諾的幸福生活?他將藍擁入懷裡,苦澀低語:藍,相信我,不會遠的。

藍終於沒有等到他能成為一個有出息的男人,便甩手愛上了一個富家子弟。藍帶了新的男友讓他死心的那天,正是他的生日,他一個人去小酒館裡喝了許多的酒,出來後看見對面吵嚷的車站,突然便想回家。買了票後坐上火車,不過是十幾分鐘,他便閉眼睡過去了。迷惑中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將他猛地推開。疼痛中睜眼,發現自己竟是躺在了地上,鄰座的一個粗壯婦人,正朝他破口大罵。他這才知道,自己幾次在睡夢中歪到了婦人的身上,而且,吐髒了她的衣服。他想開口道歉,嗓子卻是焦灼得厲害。欲起身去洗手間,竟是連絲毫的力氣也沒有。頭,似乎要炸開了,他在一群人的冷眼旁觀里,用拳頭猛烈地砸向腦袋,卻是被一雙手,輕輕攔住了。他抬起頭來,看到穿了制服的秀氣女子,竟是小詞。

在乘務室里,喝下一杯花香繚繞的熱茶後,他和小詞,才在火車的哐當聲里,斷續地談起彼此。他這才知道,小詞沒有考上大學,但因為好強,不願再花繼父的錢去復讀,便在姨媽的幫助下,來火車站做了一名乘務員。與藍的分手,他在小詞的面前,只輕描淡寫地一點即過。小詞也沒有多問,卻是在提到與藍的關係時,眉眼裡略略有了笑意,說藍對她和母親比以前好了,也常寄錢給家裡,或是給她買一些漂亮的衣服,似乎,年底她就要結婚了。

這最後的一句,讓他剛被小詞的一杯熱茶,溫暖的一顆心,即刻結了冰。他在上升的氤氳熱氣里,看著對面小詞一臉掩不住的喜悅和幸福,突然便將心一橫,湊前說道:小詞,看在以前我和你姐姐的關係上,能不能幫幫忙,借些錢給我?

3

他沒有想到,小詞連猶疑都沒有,甚至,也沒有問他用錢做什麼,又何時能夠還上,便在兩天後,將8千元錢,打入他的賬戶。他知道這必是小詞上班一年裡,辛苦攢下的一筆錢,或許,朝家裡要了一點也不一定。這讓他的心裡,浮起一絲夾雜了罪惡的快|感。他無法讓藍體會到失去愛情的尖銳的疼痛,那麼,從她的家人那裡,騙到一份補償,亦不為過吧。

他還是許諾小詞,半年後,一定連本帶息地還給她。小詞只是抿嘴笑笑,說,鄭惠哥何時再回家,帶我一起去吧,我最喜歡你們那個山清水秀的小城了,每次車經過那個小站,我都希望火車出一次故障,我可以下去走上一圈呢。他看著小詞眼裡流轉的一抹溫柔,突然開口問道:小詞,為什麼你的姐姐,就不像你這樣,心靈純美呢?小詞在這句話里,飛紅了臉,又嬌嗔白他一眼,便一轉身,跑開了。他看著小詞瘦削的背影,還有依然可愛的馬尾,第一次,覺著島城的天空,如此地清透潔凈。

他請了假,專門陪小詞去了一趟湘西的小鎮。小詞像個孩子,在山野里采了大把的野花,編成五彩的花環,戴在頭上,又俏皮地歪頭問他:美嗎?他笑說:當然,還有誰,能比小詞更讓人喜歡呢?這句說出來,不只讓周圍乾爽的空氣,變得略略粘濕,似下了一場曖昧的小雨;亦讓他自己,心內吃了一驚。他想,玩火者,必自焚,而自己,是到了當止步的時候了。

但小詞,卻是在回去後,多次懇請他去家裡吃飯。他拒絕了幾次,後來終於拗不過,只好去了。推門進去,才發現,藍竟是也坐在飯桌旁。他轉身想要逃走,卻是被小詞一把拉住。他的手,被小詞溫熱柔軟的掌心,緊緊地握住。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幾年前,第一次來做客時的場景。只是,時光怎麼像個愛做惡作劇的孩子,嘻嘻笑著,便將他身邊的女孩,由藍換成了小詞?

但那頓飯,他卻吃得格外地香甜,只因為,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那麼驕傲的藍,也有黯然神傷的時候。而這樣的報復,於他,卻是輕而易舉地,便實現了。

4

他知道小詞是愛戀上他了,但也清楚,小詞的價值,也只是到此為止。他很快地辦理了離職手續,將所有東西,都託運到早已聯繫好的北京一家新的單位,而後便坐上了離開島城的長途汽車。到北京後,他首先不是去接行李,而是將手機號碼換掉。拿到那個連自己都陌生的號碼時,他撥通了自己原來的手機號碼,聽到裡面傳出一句面無表情的答覆,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他接連聽了三遍,終於長長舒了口氣,笑著掛斷了。

半年後的一天,他給家裡打電話,母親突然問他,你是不是有個叫小詞的朋友?他很艱難地點頭說是,母親這才笑道:我一看這個女孩就是個好人,值得結交,她來了一次,看見我和你爸身體不好,硬是留下5百塊錢,還不讓我們告訴你。他的心,像有一個刀片,冷冷地划過,疼痛,絲絲分明。他又問母親,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話,或者,是什麼東西?母親想了許久,才說,記得是有一塊小小的玉石,但因為時間太久,也不知被隨手扔到哪兒去了……

他挑了周一,坐上從湘西到島城的那輛火車。他在來來往往的女車警里,找尋著小詞,可是,他等了7個小時,也沒有看到她。失望之下,他小心翼翼地問一個乘警,這輛車上,叫小詞的一個女孩為什麼今天沒有來上班?乘警不耐煩地丟給他一句:我們現在是隨時組合的方式,沒有誰會長時間地跑一個線路的,我都不知道明天車會開到哪裡去,哪管得了別人!他在乘警的冷言冷語里,轉身看窗外熟悉的島城。他曾經為了一份不值得的愛情,義無反顧地奔赴到這個城市。而今,當他終於尋到真愛的時候,島城,卻是將他無情地拋棄,且連愛的蹤影,都遍尋不著。

他在車站附近,將8千元錢,打入小詞的賬戶,而後再一次踏上島城到湘西的火車。他知道這趟車上,或許永遠都不會再遇到小詞,但他還是願意,沿著記憶的鐵軌,重新走一次。這樣,那個真純善良的女子,便會永遠地被他記住。

而愛,一旦記住,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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