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洛
我一度認為,
只要是自己選擇的就肯定不會錯,
即使錯了,
後果我也樂意承擔。
但我終於開始害怕,
我會因此而弄丟原本屬於自己的幸福。
——安洛
從霍莎家出來的時候,城市華燈初上。
昏黃的日光,昏黃的燈光,一切都是昏黃的,就像遲暮的老人,黃黃的臉,赫然印著死神的足跡。
霍莎的媽媽倚靠在門口目送著我離去,我不敢回頭,直到轉過街角,才敢悄悄轉身,從牆邊伸出半個腦袋,看她凄楚的身影。
這樣的姿勢,這樣的場景,曾經布滿我的童年,然後戛然而止,成為斑駁的回憶。
不同的是,一個送,一個等。
但誰又說得清,送的同時,沒有無邊無際的等待包含其中呢?
她走後,我一度以為,我會遺忘所有,忘得乾乾淨淨。
可是,偌大的房子里處處都是她的氣味,處處都是十三年生活的回憶,它們點點滴滴地侵蝕著我意圖假裝堅強的心,讓我抱緊膝蓋縮成一團,依然覺得寒冷。
這個時候,我就特別想要給許薇打電話,想要跟她說說話,尋求一絲安慰。
她是我們當中惟一擁有健全的幸福美滿家庭的孩子,也是最堅強的一個。家人的寵溺,奇蹟般的讓她成長為一棵樹,而不是一朵溫室里的花。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她一直陪在我身邊,如果她不是那麼隱忍地疼愛著我,我是不是就會成長為另一副模樣?
像許薇那樣,健康地陽光地,時刻都像個火車頭一樣開足了馬力無畏地奔跑。
他們都說,十六歲是花季,十七歲是雨季。在此之前,我心裡的那片天空,從來都是一成不變的陰天。當雨季來臨,自然是漫天暴雨,鋪天蓋地,蔓延不絕。事情一件接一件地發生,心傷一天接一天地加深,憂傷籠罩在頭頂,沒有要散去讓我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意思。
更糟糕的是,這一年,我念高三。學習任務緊迫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我在課桌上刻下大大的兩個字:忍、靜。最後,這兩個字卻變成了兩條蛇,活生生地纏繞在我身上,要我窒息而亡。
許薇漸漸地和我疏遠。她不知道她的微笑曾經是我最大的支柱,陪我撐過每一個難熬的日夜,撐過每一個寒風蕭蕭的冬天。
霍莎很像我,安穩,安靜,好像什麼事都不會讓她太開心,什麼事也傷不到她。
她和我一樣,人生最大的傷害,在年幼的時候就已經從我們身體中凜冽地穿過,掏走了我們身體里所有的熱量,只剩下一具空殼,沉默地經受著歲月的殘酷洗禮。
而沉默,永遠只能是過程,而非結果。
要麼一生都找不到出口,沉寂地滅亡;要麼爆發,一任情緒傾瀉而出,從此,輕鬆上路,人生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我依舊沉默,而她,顯然已經無法忍受,點燃導火索,四處衝撞地漸次爆發了。
固有的生活模式、感情模式被毀滅,我焦灼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卻對此改變無能為力。
霍莎媽媽看著我,滿心滿眼的疑問,我只有看著她,答案裝在心底,卻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良久,她嘆息一聲:「安洛,要是不介意,就搬到我們家來住吧。高三了,你也需要人照料你飲食起居,當然,霍莎她……」她的目光輕輕地掃了一眼霍莎的卧室,這才下定決心一樣地對我說,「她很需要你。」
我因為她的話活生生僵住,過了幾秒鐘,我尷尬地背起書包離開。
「對不起,阿姨,我做不到。」
還有一句,我沒說出口:我也不能這樣做。
我明白孤兒寡女的生活是怎樣的孤寂,心裡必須有個期待,才能夠支撐自己,努力熬過所有的白天和夜晚。
小時候,她總是對我說,寶寶,你爸爸說了,再過幾年,等他把該負的責任負擔完畢,他就會一輩子待在我們身邊了。
我都很乖地點頭。她從不向我隱瞞我私生子的身份,她讓我伸手跟爸爸要家,要他留下,一直留下。爸爸偶爾會留下,陪著我們,給我講故事,哄我睡覺。但當我醒來,他已經走了,然後又是好多天都不回來。
有時候我也和她倔,看見別家小孩子拉著爸爸媽媽的手快樂地唱啊跳啊,執拗地問她要爸爸,要爸爸趕快回家,再也不要走了。
她會替他找好多好多的借口,但總會因為我那句「那我算什麼,我也是他的孩子,為什麼他要對他們負責,就不管我們」而沉默。
她說不出話來,就只有摟著我哭泣。
長大了,才明白,我那句話對她來說,無異於當頭棒喝,逼著她去想自己的處境,看清楚她多年的希望和等待不過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奢望。
我一直都記得他走的那天早晨,天空下著小雨,很小,但灰濛濛的,很沉重,像鉛一樣壓得人的眼皮和心一起都抬不起來。那真的是場很奇怪的雨,鋪天蓋地的,把整個世界都歸入一片死寂之中。
她就像霍莎媽媽這樣倚靠在門口,站了好久好久,我起床,站在她身後叫媽媽,搖她的手,她沒有反應,甚至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就只好陪著她站著,惺忪著雙眼,穿著卡通睡衣陪她站在門口。
斜斜的雨總是從門外飄進來,打在我們身上,我的睡衣就潤濕了,像我哭了把眼淚全掉在了上面一樣。
她看著前方,可我能清楚地記得,她的目光是沒有焦點的,縹緲地在遠方遊離,恍恍惚惚的。
然後,她忽然轉身,好像沒看見我,但又知道我一直在她身邊,說,寶寶,你爸爸死了。
我們,永遠也等不到他了。
過來,媽媽給你換衣服。
記得,待會兒千萬不要哭。因為,你哭,爸爸就不能進天堂了。
她蹲下來,極冷靜地跟我說,給我穿好衣服後一把推出門,要我等她。我聽見門裡邊的聲音,她出來的時候,臉上戴著一副大墨鏡,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就這麼一會兒,她跟我就不再親密無間,她不再是那個疼我溺愛我總喜歡擁抱我的媽媽,她變得冷淡不再愛說話,她也不再叫我寶寶,而叫我的名字,安洛,安洛。
一聲聲,冰冷的清脆,彷彿發聲的口腔,已經石化,不再有溫暖。
那天清晨的雨,從此綿綿不絕地在這間屋子裡下著,在我們的心裡下著,哪怕她最終選擇逃離,臨走的安靜,也證明了她的絕望永無解藥。
我也一樣。
從她選擇義無反顧地跟隨他那天起,一切就已經註定。
她是絕望的媽媽,我是絕望的孩子。
因為絕望,我們甚至不能相依為命,互相依偎著取暖。
彼此的存在,就是眼裡最痛的刺。
就像她給我的留言:
對不起,寶寶,原諒我們,我們是你最親的人也是給你傷害最深的人。
我想來想去,你所謂的親人當中,都找不出一個不可能帶給你傷害的人來。
惟一可能的,就是她了。
如果你一個人太孤單,就去找她吧。
梧桐街123號,你去了,她自然會明白。
一股涼意瞬間穿透我的頭顱,我所謂的親人當中,居然找不出一個不可能帶給我傷害的人。
那該是怎樣的絕望?她的,我的,生命。
這一頁紙,我放在床頭櫃的最底層,用我的出生證明緊緊地壓著,時刻提醒我自己,是怎樣孤單的一個人。出生證明上,那個男人甚至沒敢用自己的真名。
再拿出來,隔了四年,紙張都發黃了,字跡帶著股陳舊的糜爛味道。
我守著它,整整坐了一夜,越是夜深,越是感到害怕,黎明的來臨雖然讓我略感欣喜,但新的絕望又冒出頭來,這一天,誰可以陪我度過?當夜再次來臨,我如何能夠做到不動聲色地接受?
我決定去梧桐街,去試一試,是否,我還有一個可以不傷害我的親人。
梧桐街在城東,和酒吧一條街隔著一個小巷子。
為了給自己充足的考慮時間,我選擇了步行。
一個小時的路程而已。
路過「愛錯」的時候,我的眼皮沒來由地亂跳,那天晚上的場景再次在腦海中翻騰,吵得我心不得安寧。
許薇走了,霍莎也要跟著她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