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尷尬對峙

許薇

或許,總得走過了,我們都老了,

失去了,才會明白,

越是想要裝深沉的青春,

它越是單純的、沒有憂傷的,

幸福得跟田埂上的狗尾巴花似的。

——霍莎

宛如晴天里一道霹靂向我砸來!

當我看清楚小區門口的銀藍色POLO車前蓋上倚靠著的人是誰的時候,離他不到五米遠的地方,安洛和霍莎肩並肩站著。

六隻眼睛對峙著,空氣里瀰漫著濃重的火藥味。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抬不起頭來。

偷偷瞄了眼安洛。他臉拉得長長的,瞪著我,好像已全然料到我即將墮落的未來,分明地把失望和「恨鐵不成鋼」的怨怒掛在臉上。

罪魁禍首居然還優哉游哉地繼續喝著他的早餐奶,渾然不覺現場的詭異氣氛。

我尷尬地扭著腳指頭,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

在這之前,我一直在擔心安洛和霍莎今天會不會等我一起去上學,而完全忘記了昨天下午某人承諾今天會來送我去學校的。而且還是以這麼鮮亮的陣仗!

一輛銀藍色的勁霸POLO!

傳說中今年新推出的車型,專為城市年輕一族的精英們設計的。

老媽愛得不得了,一看價錢也不算離譜,就拉著老爹去看了好幾次,非得要老爹把那車給扛下來,把單位分配的車給送進二手車廠去。還好老爹有自知之明,摸摸他那跟懷了七個月胎似的大肚子,靠在車門上擺個POSE就把老媽嚇暈了。

「一老頭兒,還跟一群小年輕比什麼帥啊!」

老媽早上買了菜回家就在老爹面前數落個不停,說終於明白那車的確不怎麼適合她老公。

但她顯然沒從根本上醒悟,她老公,也就是我老爹完全算不上帥。話題一轉,就變成了「是不是這裡面藏著貓膩啊」,非得老爹漲紅了臉,誇獎她依然沉魚落雁,美貌氣質賽西施才放行。

老爹一走,我慌忙撒腿跑了出來,被老媽纏上,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可是,此刻,我寧願回家跟她多聊一會兒天。

要是剛剛她站在窗戶邊張望的時候我也湊了一眼該多好啊!也不會搞成現在這樣一副局面了吧。

「Hello,Moto……」手機在兜里響,我掏出來一看,居然是阿汐發的:我在接你的路上,10分鐘後到!

發送時間是35分鐘以前,那會兒我正在呼哧呼哧地喝稀飯。

心七上八下的,我看看安洛,再看看阿汐,始終無法做出抉擇。

一個是我暗戀了那麼久的人。

一個是明確「表示」出對我有好感的人。

他的身邊靜靜站著另一個女生。雖然我不清楚他們之間是否情濃意濃,可我不是木瓜,至少還懂得察言觀色。

他是個危險人物。霸道,囂張,一旦做出決定就不允許別人違逆他的意思。雖然我們才相識沒幾天,可我明明白白地從他的身上嗅出了「有毒——勿近」的味道,也從他的行事作風上看出,和他沾上邊,不會是什麼好事。除非,我真的像安洛想的那樣,想要從此墮落為不良少女。

可是,該死的,我還是期望著安洛會大踏步朝我走來,抓起我的手把我連拖帶拽地帶出這個境地。

我眼神戚戚地望向安洛,可接觸到的,居然是霍莎比我還凄楚可憐的目光。

許薇,你是時候消失了,不是嗎?

此時不退出更待何時?

你看,有人自動把肩膀低下來當台階了呀,難道真的想要遍體鱗傷跳了黃河才死心嗎?

我最後看一眼安洛。十八歲的安洛。他定定地看著我,聲色不動,沉靜的面孔上看不出些許的情緒變化。

以不變應萬變!

阿汐終於喝完他的早餐奶了,反手從車裡撈出一袋子優酸乳朝我晃蕩著。

他兩隻手臂在空中畫個圓,我就好像聽到他嘴巴一張一合發出的聲音:

Come on,baby!

認命地朝前走,一步,兩步,三步,腳還沒有邁出去,安洛已經握緊霍莎的手,走向了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只丟給我最後一眼不屑的目光。

那一眼,令我像被當頭棒喝,微微抬起的腳忘記了邁出,獃獃地站在原地,無法思考。

醒悟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阿汐的車上。和公交車擦身而過,我透過玻璃窗看見安洛和霍莎靜靜地站在人群里等待車開的樣子。

他們靠得那麼近,霍莎剛好到他的肩膀,他們看上去那麼的相配,甚至還有些傳說中的「夫妻相」。他低頭看她,她仰臉和他說話,只是這樣簡單的姿勢,就已經讓人心中驀地騰起一股醋意:原來愛情如此美好,讓我們像他們一樣去戀愛吧。

所以,我不斷地安慰自己,就這樣吧。

算了吧……

我本來就是多餘的。

可是,往事紛至沓來,安洛無神的目光穿越了我的身體,在我胸口破出一個大洞,我的靈魂就那樣隨之穿越了。

穿越到我們初識的那一年……

穿越過我們相伴的這些年……

往事一幕幕,心痛一幕幕。

我的淚水,很快充盈了我的雙眼,無法抑制。

他的眼睛依舊那麼好看,定定地看著我,即使不說話,就已經是一種對我心靈的質問。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讓我這麼難過?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讓此刻變得如此尷尬?

我索性放開了,不顧形象地靠在車窗上大肆放水。

該死的安洛,你肯定不知道,當年的你就是這樣盯著我,讓我覺得你像一隻流浪的史努比小狗一樣無辜,讓我自靈魂深處油然而生一股愧意,深深地懺悔著:我其實不應該咬你,而應該,好好地疼愛你。

所以,安洛,真的不怪我。

是你,讓我在七歲的時候就母性泛濫的。

或者,站在你理科生的立場上,以邏輯性的思維來推算,是七歲又三個月零一天。

看我記得多清楚,雖然在很大程度上,又是託了你的霍莎的福。

那天,是霍莎爸爸的葬禮。在那滿山坡遍開著淺黃色野花、招搖著狗尾巴草的山腰空地上,一群人穿著白衣腰上捆著麻線哭得呼天搶地。我拉著霍莎的小手,給她戴上一頂小黃花的花冠,說:「你看,多像《封神榜》里的蘇妲己啊!」

我一邊打著嗝,一邊和霍莎一起很開心地笑。雖然,我心裡像是裝了一坨鉛一樣沉甸甸的難受。早上,媽媽拿了一把糖給我,要我以後都要讓著霍莎,好好照顧她。因為,霍莎已經沒有了爸爸。

在那以前,我還不明白什麼叫做死。只記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外婆去世,舅媽捂著我的眼睛不讓我看。媽媽說,寶貝,外婆要長翅膀了,要去天堂了,小孩子不可以看的,不然外婆會因為小薇薇而捨不得走了,就長不出美麗的翅膀了。我的眼前就浮現出背上長出兩隻巨大的、雪白的翅膀的外婆,她微笑著向我揮手,說要去給我摘雲做的棉花糖。可她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在夢裡看見她背著兩隻巨大的翅膀一點點飛遠,躲到棉花糖一樣的雲里去了,還跟我說她愛我。我就默默地流出了眼淚,原來天堂的幸福像楊梅一樣又酸又甜,讓我看著那麼美的翅膀和雲朵,撲簌簌地掉眼淚。

這個早晨,我的眼前再次浮現夢中的自己,掛著一臉淚看外婆飛遠的自己,然後,在心裡得出一個關於死亡的完美等式:

死=去天堂=不回來=沒有

我屁顛屁顛地捧著寫了等式的作業紙去找霍莎,結果被霍莎媽媽哭得跟麵包似的臉和霍莎淚水混著眼屎流的小樣給嚇得順手就把那一頁紙給扔到了地上。

外婆去世,媽媽也只在我面前默默地流下一行淚水而已。霍莎媽媽卻披散著頭髮,淚水流淌,像是剛洗過還沒擦乾的臉。

碰巧遇見老天爺也湊熱鬧似的飄起紛紛揚揚的雨絲。用語文課本上的話說,是細如針、密如牛毛的雨,在天空中划了一道弧,優雅地落在我的作業紙上。那個等式瞬間被浸濕,渲染成藍綠的幾團,就像她們身後掛的那幅山水畫上的遠山。

只剩下三個字可以辨認。

死。不。有。

死也不擁有。

現在想想,那可真是一個惡毒的啟示,類似於傳說中讓人萬劫不復的詛咒。

當年,我們雖然不是姐妹但勝似姐妹,情是比海深比金堅。霍莎狼嚎一樣的哭喊,感染得站在她家院子門口的我也跟著哭起來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