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年輕帝師 第三十二章 默默守候

是非本來就清楚,如果相混只有學者才能明辨;水奶本來就分明,如果相融只有水鴨才能分開。

——《薩迦格言》

公元1263年——藏曆陰水豬年(癸亥)——南宋景定四年——蒙古忽必烈中統四年八思巴29歲,恰那25歲,真金20歲。

「喝口水歇歇吧。」我端著茶水放在奮筆疾書的八思巴面前,柔聲勸道,「時辰不早了,你該睡了。」

「白日有許多佛事要處理,只能晚上來做這創製蒙古新字的活計了。」他放下筆墨,抬眼看到化成人形的我,臉上又是紅暈浮現,垂頭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大汗治下的蒙古國,有蒙古人、金人、漢人、契丹人、西夏人、畏兀兒人,還有吐蕃人。這麼多民族各有各的語言文字,相互很難交流,混亂不堪。」

六月初,天已有些悶熱,我為他輕輕打著羽扇,點頭贊同:「是啊。忽必烈出一份詔書,往往要用七八種文字。境內不同民族之間經常是雞同鴨講,無法交流。」

「大汗自來到漢地,看到漢人的醫藥、歷史、文化都比周邊民族更先進,所以大汗命人翻譯漢文典籍,可碰到的問題更加棘手。」他嗓音低沉,絮語綿綿地帶著一股從容和優雅,「蒙古人所用的畏兀蒙文,是以畏兀兒語拼寫蒙古發音,不甚準確且符號太少。以此畏兀蒙文翻譯漢文,非但錯漏百出,佶屈聱牙,甚至根本詞不達意、不知所云。所以大汗一直希望能有一種語言,不僅蒙古人可用,其他民族皆可使用。」

「那可太難了。」我搖著羽扇思忖著說。我活了300年,混跡人間,學會了不少語言,知道要在不同語言體系中發明通用的語言絕非易事。

他望向書架上一排排漢文藏文典籍,面容像遠山的晨霧般安靜又清遠:「所以我創製蒙古新字,是以藏文字母為基礎,同時還兼顧漢文、蒙文、畏兀兒文的書寫習慣和發音特點。」

他在涼州時便一直努力學習漢文,彼時,他已能用漢語向漢僧講解般若和因明之學。

我皺皺眉,將藍絲帶纏繞在手指上打圈圈:「可是藏語是拼音字母,漢語卻是一個個方塊字,兩種語言完全不同。要在漢語和藏語之間找出通譯的文字,簡直比登天還難。」

「所以要找出行之有效的方法,以藏文字母拼寫漢文。如今我已摸索出一些門道了。」他將手指按在太陽穴處輕輕按摩,往後倚上靠枕,略有些疲倦地半閉上眼,「我希望,這套蒙古新字能讓翻譯漢文典籍不再困難。」

我上前一步想幫他捶肩,突然想到自己現下只能站在離他一臂距離處,只好訕訕地退開一步,好不容易才按壓下這股念想,看著他疲憊的面容心疼地說:「那也不該如此勞形案牘啊。你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長久下去如何吃得消?人的身體可是很脆弱的。」

他溫潤地一笑,扭頭看我,臉頰依舊紅暈密布:「我沒事。對了,你剛從恰那那兒回來。他如今身子怎樣?都大半年了還是不肯回燕京嗎?」

「他身子倒是好些了,不過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尤其天氣乾燥時咳嗽得更為厲害。精神嘛,比公主剛過世那時好了許多,也能笑,酒也少喝了。」我頓了頓,有些尷尬,「只是回燕京,他說還要再等些時日。」

其實恰那的原話是:「等你和哥哥燕好之時,便是我回京之日。」

恰那說這話時,笑窩微現,眼底卻有刺人的瑩瑩淚光。不知為何,聽了這話我本該高興,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恰那那種笑中帶痛的表情深深烙入我心底,灼出一片無法癒合的傷疤。

八思巴皺起濃眉,有些生氣地放下手中的書卷:「他是故意不肯回來,他在躲我。」

我吃了一驚:「為何?」

他輕哼一聲,握著毛筆的手緊了一緊,語氣有些煩躁:「他怕我讓他再娶妻。」

如今恰那的兩個妻子都已死,子嗣問題再一次迫切地擺上桌面。而這正是恰那所竭力逃避的。我嘆口氣,八思巴將弟弟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其實恰那已經跟我說過這個話題。

那晚向恰那傳遞八思巴要求他回京的信息時,他搖著頭對我說:「我若是回燕京,大哥肯定會逼我再娶親。」他長嘆一聲,悵然道,「大哥雖是真心為我好,但我知道,薩迦在他心中更重。」

我回答他:「如今你是單身,再娶妻也是必然哪。」

恰那突然粗聲打斷我,斷然說道:「我不會再娶。」停頓片刻,他平靜地看向我,眼角含著一抹剌目的瑩澤:「小藍,我說過一定會幫你。這就是我幫你的方式。」

想起他與八思巴之間的那番話,我搖著頭,泫然欲泣:「恰那,若是非要以你的絕嗣才能逼得他與我在一起,那不是我要的,我不要你付出這般代價來幫我!」

恰那伸手抹去我的淚水,柔聲安慰:「相信我,哥哥是愛你的,只是他一直走不出身份帶來的心結。我不過是推波助瀾罷了,助他快些鼓起勇氣。」他抬頭望向窗外寧靜的夜空,聲音似從極遠處飄來,「小藍,我求你,為薩迦生下繼承人,好不好?」

為薩迦生下繼承人。

恰那的話言猶在耳,如炸雷般聲聲震著我的耳膜。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望向安靜地坐在油燈下的八思巴。恰巧他也正抬頭看我,目光相觸,他面色又是一紅,垂下頭半晌才嗯哼一聲轉移話題:「再過幾日便是六月十五,我要為大汗做整整七日祭祀。屆時會跟眾弟子住在太廟,你就安心在國師府等我回來吧。」

蒙古人早先信奉薩滿教時,在祭祖時要宰殺牲口,以巫師祝祭,到了忽必烈時期,這一習俗被稱為「燒飯」。每年九月在舉行「燒飯」的院子里宰殺一匹馬、三隻羊,在院子當中挖一坑架起大鍋,現場烹煮。煮時一邊倒入馬奶酒,一邊讓巫師呼喊先祖之名。蒙古官員在一旁,手捧金幣和三匹絹綢,恭敬地讓先祖來孚受。

忽必烈即位後,朝中漢人認為蒙古人這種祭祀方法太過原始,便建議以漢人的祭祀禮儀,設立太廟安置祖宗神位。這年六月,太廟落成,八月奉安神主於太廟。可忽必烈看到祭祖大事由漢儒們以漢人習慣一手包辦了,心有不滿,便讓八思巴以藏傳佛教的儀規在太廟做七晝夜法事。

我「哦」了一聲,看他仍垂著頭似在思量什麼,便放下羽扇訕訕道:「那個,你歇息吧,我去睡了。」

我現在只要與八思巴單獨在一起,便會化成人身,我要讓他儘快適應我。可這樣一來,即便我是狐狸模樣他也不肯讓我陪著他睡。他左側的廂房成了我的房間。

正要抬腿走回自己的房間,他叫住我,躊躇一會兒才問出:「關於那個孩子——」他頓了一頓,臉上閃過一絲擔憂,「恰那說過什麼?」

我搖頭嘆息:「他一直說這是孽緣。」

由於丹察曲本一直在擔驚受怕中長途逃亡,不足八個月便早產,我本以為這樣出生的孩子只怕難以活下來,於是這年秋天到雲南再走了一遭,才發現這個受詛咒的孩子活得好好的,生命力之強令人感嘆。

想起恰那的無可奈何,我搖了搖頭:「恰那一直想要抓到丹察曲本為墨卡頓報仇,可如今人已經死了,再糾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嬰兒還有什麼意義呢?」

丹察曲本的事情只有八思巴和恰那知道。對外只說墨卡頓染了急病而亡,丹察曲本不習慣漢地的生活回了娘家。但對丹察曲本的父親次仁嘉卻無法隱瞞丹察曲本的死訊。八思巴已致信於他,信中沒有提及一句事實真相,只說丹察曲本在騎馬時不慎跌落,撞到頭部不治而亡。藏人習俗,非自然死亡者不得天葬,便將她在燕京郊縣火化了。

這封信于丹察曲本亡故後的一年半到達次仁嘉手上。一心等著抱外孫的次仁嘉經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收到信後大病一場,沒多久便亡故了。按照婚書協定,拉孜地方併入了薩迦。

八思巴怔怔地盯著油燈搖曳的火苗:「那孩子雖是不該出世,可也掙扎著來到人間。我不會對一個嬰兒怎樣,但意希迥乃的陰謀,只要我活著一日,絕不會讓他得逞!」

唉,問題又繞回到同一個死結上:「可是,恰那堅決不肯再娶。」

「我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他抬眼看向我,昏黃的油燈下,他狹長的側臉被光線剪出淡淡的一圈暈,自然上翹的睫毛微微顫動著,「藍迦,再給我些時間。你也需要時間,不是嗎?」

時間?我怔怔地看著他。初秋的夜風溫柔地吹拂著帷幔,帶進一屋的燥熱。

他的臉紅得快要滴血了,眼神飄移到窗外,溫和如珠玉的聲音放得極低:「我會考慮恰那的建議。」

我好像聽見自己的心臟,猛地跳出一個不規則的強音。他,他是說……我奔回到他面前,微喘著氣急切地看向他:「你,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想要聽他再說一遍。他卻避開了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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