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年輕帝師 第二十三章 上元佳節

通曉智者研究過的知識,才能稱得上是學者;老牛小牛傻瓜也能分辨,哪能算得上是學問。

——《薩迦格言》

我披著厚重的斗蓬,站在小巷口踮腳張望。不遠處國師府和隔街相望的白蘭王府大門口皆掛著大紅燈籠,來往的人絡繹不絕。再向皇宮方向望去,忽必烈下令建的巨型燈樓金光璀璨,極為壯觀,站在此處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有刻意壓低的腳步聲正朝我而來,我急忙回頭,是笑意盈盈的恰那。他在我面前站定,嗔怪著:「你呀,感覺這麼敏銳,想給你個驚喜都不行。」

他穿著天藍色的綢緞長衫,精美的雲朵紋織錦鑲邊。胸前掛一個古樸的藏式金佛盒,這是伯父留給他的,內藏伯父加持過的佛經。腰間系一根縫有翡翠的湖綠色寬腰帶,腰帶上掛著鑲嵌寶石的匕首。腳上是做工精細的蒙古靴,靴幫處縫著吉祥八寶圖案。好一個翩翩貴公子,端的是玉樹臨風,高貴俊雅。

我盯著他唇上兩撇微微翹起的鬍鬚,叫道:「呀,你這打扮——」

他急忙將手指比在唇上「噓」了一聲,摁了摁假鬍鬚確保已經固定:「大哥要我去宮裡陪大汗賞燈,今晚大汗會上燈樓與民同樂。我推說病了溜出來的。」

對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帶笑道:「你不也喬裝打扮了嗎?」

我將風帽往下拉了拉,遮住大半張臉:「我這藍眸藍發怎能在人前露出?」

他遺憾地說:「你難得化一次人形,我卻看不到你那麼漂亮的眼睛和頭髮。」

我裹緊斗篷伸手拉他:「趕緊走吧,今晚可是有許多熱鬧的表演。」

御街上,萬盞彩燈壘成燈山。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燈燭齊燃。花燈煙火,錦繡交輝,歌舞百戲,粼粼相切。鑼鼓聲聲,鞭炮齊鳴,百里燈火不絕。御街盡頭是皇宮的南門,忽必烈的巨型燈樓就扎在此處。絢麗的五色燈樓如天上宮闕,美輪美奐。

人潮湧動,比肩接踵,各個民族的人皆能看到。從服飾口音和膚色長相可判斷出漢人、契丹人、金人、蒙古人、藏人、波斯人,甚至還有金髮碧眼的西洋番人。認識不認識的,不管對方是否同族,都相互問好。

整座京城,今夜不眠。

「大汗出來啦!」

忽必烈身穿隆重的紅錦蒙古大袍,由皇后察必、皇子們和幾位親近的臣子陪伴著登上燈樓。燕京許多百姓第一次見到大汗天顏,興奮地相互通告。人群迅速往燈樓涌去,被禁軍攔在十丈開外。忽必烈朝踮腳張望的百姓揮手,和藹地笑著,十分親切。察必雍容莊重,真金氣度非凡,忽必烈一家的親民形象一下子根植入了燕京百姓心中。

站在忽必烈身後的一眾人等中,有一人極其耀眼。金絲袈裟襯得他高瘦的身姿更加挺拔,舉手投足間優雅出塵。眼波流轉,睿智的雙眸看著天下蒼生。渾身上下自信開闊,卓然魅力讓人無法直視。

身旁有人在議論:「那位佛爺就是國師啊。他是吐蕃人,極得大汗信任。」

女人們個個臉色泛紅,仰頭不停朝燈樓張望,唧唧喳喳地評論著:「沒想到國師這麼年輕!」

「還長得很俊呢。」

聽到這些女人議論八思巴,我更是無法將眼睛從他身上挪開。這般熱鬧的節日,我其實極盼能與他一起賞燈。可我知道不可能,這種時刻他必須陪在忽必烈身旁。

忽必烈登上燈樓後,宮門口的廣場上,幾十隻大鼓齊聲響起,氣勢磅礴。

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的獅子,從五個方向向中心舞去。隨著鼓點的密集,獅子騰躍得越來越高,不停地蹬腿翻滾,最後躍上高台滾綵球。激烈精彩的舞獅惹得百姓叫好聲不斷。燈樓上如天女散花,撒下無數銅錢,正是忽必烈的賞賜。

我強行將目光從八思巴身上轉移到舞獅表演上,一邊對恰那講解:「你知道嗎,西域曾有個古國叫龜茲。龜茲王族崇尚獅子,獅子舞便起源於龜茲。800年前,中原一位叫呂光的人攻破龜茲,帶著龜茲最負盛名的高僧鳩摩羅什和龜茲藝人到了涼州。獅子舞融入漢人元素,被改編成了中原的獅舞,流傳至今。」

恰那驚詫道:「是嗎?你怎麼知道這典故?」

我得意揚揚地對他吐了吐舌頭:「我好歹比你多活了300年。」

接下來是舞龍。幾十名壯漢光著膀子舉著巨龍在雲燈里上下穿行,遊走飛動,時而騰起,時而俯衝,跟隨著前方的錦球作搶球狀。鞭炮煙火齊聲鳴放,鑼鼓齊鳴,游龍似在騰雲駕霧,好不熱鬧。

節日氣氛完全被點燃,人群中爆發出陣陣叫好聲,連燈樓上的忽必烈也笑得合不攏嘴。我的目光又落到了忽必烈身後那翩然出塵的身影上。他嘴角噙著溫潤的笑,俊逸的面容平靜若水,如墨般深邃的眼眸波光流動,純凈清亮。

我正痴痴地望著,突然手被拉著往外退。扭頭看見身畔的恰那臉色微沉,我急忙問:「去哪兒呀?這裡這麼熱鬧,怎麼突然就走了?」

恰那腳步不停,護著我避開擁擠的人群,悶悶地解釋:「大哥就在燈樓上,我怕被認出。」聲音頓了頓,又恢複了活力,「我們去東市吧,聽說那裡有燈謎會,也很熱鬧的。」

一路上他緊緊拉著我的手,生怕我跟他走散了。寒冷的夜,他的手卻熱得發燙,掌心有些濡濕。人流中看到不少青年男女,神態或親昵,或含羞,一對對地依偎著賞燈。

看著這般情形,我的心思有些萌動。若是,若是能跟他牽手賞燈,那該是怎樣甜蜜的風景。我望著一對對戀人,不由得感嘆:「記得北宋有首詞云:『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恰那握著我的手緊了一緊,悶悶地搖搖頭:「這首詞不好。」

我有些詫異。他雖也學過些漢文,但看得更多的是些儒家經典和史書,沒想到居然也看過這首詞。我問:「怎麼不好?」

「你不知道後四句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他停下腳步,扭頭看向我,「明年的元夜,我可是還要與你再賞燈的。」

路邊酒肆掛著長串的大紅燈籠,紅色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側臉。面容略顯瘦削,下巴如被高明的雕塑師精心削切過,留下堪稱完美的弧度。恰那清亮的目光格外柔和純凈,正萬分期待地看著我。

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著,我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低下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好啊,我答應你。」看他正要說什麼,我已先開口,「用人身。」

他笑了。長眉朗目,眸若寒星,深深的酒窩靈動地跳躍著。很多年後,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個燈火輝煌的上元佳節,恰那眉目間滿足的笑意溫暖了周遭寒冷的空氣。

他拉著我往路邊走,歡快地說:「走,我們猜燈謎去。」

形態各異的花燈高懸,有各種動物造型,也有各色花卉形狀。花燈下掛著一張張紅紙,上面寫著謎語。任何人都可摘下紙條到主辦人處說出答案。若是對了,便能得到諸如粉盒、紙扇、絹花、香囊等不值幾個錢的小獎品。若是說錯了,便得在主辦人身旁的盒子里扔五文錢。懲罰不多,重在參與。所以這有趣的活動贏得了眾多人參與,主辦台處不時爆出笑聲。

「小藍,我已看中了一件獎品,今晚定為你贏來。」恰那自信滿滿,大踏步走入燈謎陣中。一張張紙隨風飛舞,恰那一張張細讀,凝眉沉思的模樣煞是動人。人潮湧動,恰那的身影很快便淹沒不見。太多的人掩住了他的氣息與腳步,我嚇了一跳,不顧恰那的叮囑急忙跑進燈謎陣尋他。

瑰麗繽紛的花燈如夢似幻,氤氳的燭花蒸騰出薄薄的輕霧。人影憧憧,我在一盞盞迷夢般的燈火里尋找那纖長雋永的身影。我惶惶然不知過了幾許,突然聽到清泉般的聲音:「小藍,我在這兒呢。」

驀地回頭,他站在我身後不遠處。寒風撩起他藍色錦袍的衣角,清亮的雙眸深深望著我的眼睛。那一刻,我竟莫名有些淚濕。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原來,是這般滋味。

他手裡執著一張紙。我怕他看出我這不知由頭的傷感,急忙走到他身邊看謎面,卻是吃了一驚——只是一張白紙,什麼字也沒有。另一面的角落裡寫了一行小字:打一草藥名。

恰那走到主辦台,攤開白紙,微笑著用漢文清晰地說出謎底:「白芷。」

主辦人皆鼓掌,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白芷」與「白紙」同音!鑒於這個燈謎頗有難度,主辦人讓恰那自己挑選獎品。毫不猶豫地,恰那選了一條湖藍色的長絲帶。

「小藍,送給你。」他淺笑盈盈,目露期望,「這條絲帶與你頭髮顏色相近,縛上一定好看。」

我接過絲帶,心裡說不出的歡喜。在花燈絢麗的光暈下,絲帶泛著亮澤的光芒,甚是漂亮。後來的漫長歲月里,我一直用這條絲帶縛頭髮。它是牽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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