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年輕帝師 第十四章 五台山辯論

學者在自己的家鄉,不如在外地更受尊敬;珠寶到處被人珍視,在海島上算得了什麼?

——《薩迦格言》

按照班智達的遺願,八思巴20歲那年就該受比丘戒,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佛法弟子。如果沒有中途突變,他此刻應該在薩迦受戒。但他自從追隨忽必烈後,之前一直駐守在雲南,大軍隨時會被調遣到不知何地去,這件事便緩了下來。到了撫州草原後,總算是安定下來了,八思巴便開始籌劃自己的比丘戒。

薩迦路途遙遠,需用一年半時間才能到達,此刻啟程已來不及,所以他打算在漢地的寺廟受戒。

正當八思巴斟酌著請哪些大德高僧來主持時,不想一粧突發事件又將他的受戒儀式拖延了下來。

賦閑在草原上忙於營造都城的忽必烈突然收到蒙哥汗的命令,不是調遣他帶兵打仗,也不是進一步削奪他的權力,而是給了他個令人哭笑不得的任務:主持佛道兩教辯論《老子化胡經》的真偽。

這樁公案從何說起呢?

《老子化胡經》是一本很小的冊子,從晉代時開始流傳,依託《史記》中所載老子出關後不知所蹤,續寫了老子當年是向西出關,過西域到了天竺,將他的教化傳與佛陀。以此證明佛教是從道教中化出,道教高於佛教。令佛教子弟難堪的是,書中煞有介事地描繪了老子之精傳入佛陀母親的口,後來便孕育了佛陀。

這種無端的中傷之語令佛教子弟義憤填膺。

當時,佛道之間勢同水火,激烈的佛道之爭,便具體落在了爭論這本書的真偽上。

既是蒙哥汗的命令,忽必烈自然不敢怠慢。他所在的撫州離佛教名山五台山非常近,於是忽必烈就將這場對佛道來說異常重要的辯論放在了五台山。

公元1254年,八思巴20歲那年的秋天,他中斷了正在籌劃的比丘戒,隨著忽必烈一行來到五台山。如此重要的辯論,佛道雙方均不遺餘力地請了各自教派中最德高望重者參與。佛教方面,蒙哥汗派來了他拜為國師的克什米爾僧人那摩,忽必烈這邊自然由八思巴領軍。還請了西蕃國師,河西國師,外五路僧,大理國師,漢地燕京圓福寺長老、奉先寺長老等300人。道教方面亦是聲勢浩大,派了張真人等200餘人。此外,忽必烈還命手下漢人謀士姚樞、竇漢卿等擔任證義,即辯論的見證人。

邀請函似雪片般飛出,五台山的忽必烈行宮裡每日驛差絡繹不絕。雙方加起來共500多人,在短短一個來月里陸陸續續來到五台山,使得這座佛教名山空前熱鬧。作為東道主身邊的佛教代表,八思巴忙碌地接待著各地到來的名僧,每日忙得腳不沽地。

佛道雖然各自來了兩三百號人,但真正上場辯論的卻不能有那麼多。最後商定:佛與道各出17人參與辯論。兩邊自然派出最強陣容。佛教這邊以20歲的八思巴最為年輕,站在一群鬚眉老僧身邊卻是沉穩妥當對答如流。辯論的前幾天,辯論隊員們整日湊在一處商議,連吃飯睡覺都在一起。這般相處幾天下來,眾僧皆對才思敏捷的八思巴佩服至極,連最為傲氣的蒙哥汗國師那摩都對他另眼相看。

辯論會前一天,行宮裡早已布置好了辯論會場,人人緊繃著臉神情肅穆,緊張的氣氛籠罩了整座五台山。最無所事事的旁觀者如我,也不由得手心冒汗呼吸緊促。

八思巴在自己屋內喂我喝完牛奶,掏出帕子將我嘴角的奶沫兒抹去,看著我溫潤淺笑:「藍迦,走,我們去爬山。」

我吃得太飽,被他這樣一嚇,打起嗝來:「你……你……明天就要正式辯論了,別人……別人都在緊張地準備,你怎麼還有閑情逸趣爬山啊?」

他看我連連打嗝,忍俊不禁,撫著我的背為我順氣:「正因為明日要辯論了,所以就更需要出去走走,放鬆一下。」他神情輕鬆,彷彿明日根本不存在一場生死之戰,慢悠悠說道,「五台山是文殊菩薩顯靈說法的道場,從北魏時期即建有佛寺,唐代更是達到鼎盛。薩迦派主要供奉文殊菩薩,我自從來到五台山便一直想朝拜,卻一直耽擱下來。今日,必不能放過這個朝拜的好機會。」

八思巴不讓隨從跟著,只是懷抱著我徐徐攀登五台山最秀麗的山峰——中台翠岩峰。我幾次提出自己走,他卻不願累著我有些障礙的後腿,堅持一路都抱著我。我躺在他懷中,他略有些急促的心跳像燒紅的炭一般灼著我周身。我不是第一次跟他貼得如此近,可這次為何會有如此異樣的感覺?察必說我春心在動,我突然明白,我已找不到借口反駁了。

那一日,秋高氣爽,空氣清新怡人。拾階而上,兩旁松柏參天,翠竹輕拂。

玲瓏的亭閣在不甚陡峭的山體中時隱時現,意境幽邃。一路上,他對著我談笑風生,自信開朗的笑容始終掛在嘴角。若是沒有對第二天的擔憂,這一趟五台之行,堪稱是我與他最愜意的一次觀光之旅。

晚上他在油燈前奮筆疾書,我本以為他在寫明日辯論的要點,便靜靜地卧在他書桌上不打擾他。寫完後他復讀一遍,微笑著遞到我面前。我讀後呆住了,居然是一首詠頌五台山的詩歌,他居然還有閑情寫詩!看著他氣定神閑,濃眉大眼間是風輕雲淡的疏闊,我是又好氣又好笑。那一夜他安睡到天明,反而是我,擔了一夜的心,為他捏的汗似乎怎樣都擦不盡。

後世之人將這首藏文詩翻譯成了漢文,這就是《在五台山讚頌文殊菩薩》。

如須彌山王的五台山,基座像黃金大地牢固,五峰突兀精心巧安排;中台如雄獅發怒逞威,山崖像白蓮一般潔白;東台如同象王的頂髻,草木像蒼穹一樣深邃;南台如同駿馬卧原野,金色花朵放射出異彩;西台如孔雀翩翩起舞,向大地閃耀月蓮之光;北台如大鵬展開雙翼,布滿綠玉一般的大樹。

辯論那一日秋陽高照,五台山獨特的五座山峰在陽光照耀下蒼翠巍峨。辯論放在台懷鎮的文殊院中。佛道兩派五百多人,還有忽必烈的眾多官員們,將整個大殿擠得水泄不通。我捻了個隱身訣,藏在大殿前方的佛台上焦急地觀戰。

佛道雙方分坐兩側,中間最顯赫的卡墊上坐著本次辯論的主持兼裁判——忽必烈。辯論開始前,忽必烈宣布:按照天竺教派辯論習俗,失敗一方要向獲勝一方進獻花環,並接受對方的教義。

兩方自然都同意。

辯論初始,辯的是些漢文的經典佛經,八思巴對漢文不熟悉,所以並未發言。雙方唇槍舌劍了一輪後,道士們提出《史記》為《老子化胡經》的依據。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八思巴似是第一次聽到這書的名字,站起身謙虛地請教:「我乃藏人,請恕我對漢文典籍不熟悉。請教道兄,《老子化胡經》,此謂何書?」

道教主辯張真人捻著山羊鬍須,鼻孔朝天地看著比自己年輕三十多歲的八思巴,眼露不屑:「吐蕃的八思巴佛爺的智慧之名連漢地都有所聞,沒想到卻是徒有虛名,竟然連赫赫有名的《老子化胡經》都沒聽說過。這可是前代帝王之書啊。」

坐在上首的裁判官忽必烈聽道教一方這麼輕視八思巴,嗯哼一聲,語氣里有些不滿:「今天論的是這書中的教法,何必攀附前代帝王為此增榮呢。」

張真人被忽必烈這麼一嗆,嚇了一跳,急忙低頭連聲說不敢。八思巴依舊謙遜,繼續彬彬有禮地討教:「既然道長列出漢人史典《史記》為證,敢問道長,《史記》中可有記載老子化胡嗎?」

張真人的態度和緩了許多,以長輩教導晚輩的口吻點頭道:「自是有的。」

「列位請看,此為《史記》否?列位身為漢人,該比我這吐蕃人更知道此書。」八思巴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將書遞給對面辯論席上的諸道士。看眾人皆點頭,他拿回書,翻開一頁示眾,「這一頁便是《史記》中的《老子傳》。恕我眼拙,通篇可有老子化胡之言否?」

張真人身後另一位道人急忙說道:「你可看《史記》所載老子之最後行蹤。」

八思巴將書翻到那頁,朗朗讀出:「道長可是想說這最後一句——老子『去而不知終所』嗎?」

那道人點頭。

八思巴笑了笑,微一躬身:「『去而不知終所』等同於『老子出關化胡』?請恕我學淺,此等邏輯實在是聞所未聞。」

張真人被將了這一軍,突然語塞,面色極其難看。八思巴不待其反應過來,乘勝追擊再問:「《史記》既然記載不詳,再請教道長,老子傳世的是什麼書?」

張真人緩和了一下面色:「自然是《道德經》。」

「除此之外,老子還寫過何書否?」

「不曾。」

八思巴從懷中掏出另一本書,恭敬地遞上:「我這兒正好也有本《道德經》,請道長檢驗真偽。」

道人們傳閱了一番,皆點頭,不知八思巴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八思巴微微一笑:「然則在《道德經》里,老子可提過半句他入天竺教化胡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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