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神龍見首不見尾

楊煥仰起頭來,向她微微貼近,有點討好的語氣問:「有沒有獎勵?」

他聲音軟軟的,像孩子在撒嬌,呂品明白那是變相的求和,咬咬唇,不得不把那軟掉的心武裝起來。楊煥很快明白她的意思,苦笑著問:「你一定要去是不是?」

呂品重重點點頭。

楊煥哂笑兩聲,點點頭又搖搖頭,心一橫道:「好啊,我陪你啊,有什麼大不了?你再給我一點時間,這邊現在還有些事情我得收尾,你等我把這次的融資搞定——等公司上了市,我坐著吃分紅都一輩子不愁了……四川多好啊,好吃好喝好玩美女又多還養眼呢,我陪你就是了……」

「楊煥你別幼稚了。」呂品一句話止住楊煥前言不搭後語的承諾,「不可能的。」

「你不信我?」

「信,」呂品淡淡一笑,「我信。」

就像我信如果有Titanic那樣的災難,你一定會是那個犧牲自己推我上木筏的人,可惜我們的生活很平靜,沒有Titanic,沒有火山海嘯,沒有能把一瞬間變成地老天荒的傾國傾城。

你有你的陽關道,而我有我的獨木橋。

「那你——」

「是人都有野心的,」呂品從他懷裡掙脫,「我不會安於做一顆隨時被取代的螺絲釘,更何況你呢?我知道你很有能力,你能解決這次的危機;等你解決了這次的危機,你會想融資擴張;等你融資成功了,你還想到美國上市;等你股票上市了,你會想繼續擴張,把你的名字刻在發展史上;等你出了名,你還想成你以前說的什麼……喬布斯啊,布林啊……」

「我可以——」

「我相信你,」呂品極冷靜地說,「我相信你現在所有的話都出於真心發自肺腑,可是楊煥,你真的能適應那種荒無人煙與世隔絕的生活嗎?」

「為什麼不能?」

「一天兩天可以,一個月兩個月可以,一輩子,你真的呆的下來嗎?」

「那你呢?怎麼,準備找個禿頂博士,結婚生子,繁衍後代?」

呂品絲毫不被他激怒,仍平靜無波地回答:「我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這幾年我一個人,都活得很好。」

楊煥熱切燃燒的眼神慢慢清明下來,他抿上唇不再說話。

她背水一戰,甚至連孤獨終老的準備都已做好,她不是在賭氣,而是在最冷靜的情況下作出的最終決定。

呂品又退開兩步,室外的月光透過窗帘灑在地上,窄窄的一道幽白光帶,像隔開他們的銀河。

他在這頭,她在那頭。

他身上還裹著她給他搭上的毯子,毯子的裡面裹著的,卻已是一片破碎虛空。

早上楊煥走的時候,呂品在他身後叮囑:「你熬了一晚上,別開車了,打的回去吧。」

楊煥腳步在門口停住,爾後回身冷冷道:「別關心我成不成?我心裡磣得慌!」

他一賭氣,還真就開著車回去,心裡甚至有股悲壯的想法,疲勞駕駛又怎麼地?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讓你做小寡婦,讓你後悔去!

可惜天不遂人願,一路都在堵車,連出點事故的機會都沒有,只得慢慢地挪回家。剛打開大門,一隻拖鞋就飛了過來,夏致遠正躺地毯上朝他伸開雙臂:「老楊,你簡直是為改變這個世界而存在的!」

楊煥哼了一聲,沒有如他所願的撲上去,而是鑰匙一丟,脫掉外套,踩上客廳里的跑步機。

速度不斷調高,從最慢的3.6KM/H一路調到7.2KM/H,然後是10.8KM/H。跑步機均衡而穩定的噪音,好像就在他耳邊嗡鳴,那聲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像漲潮時拍岸的浪頭,一波未去,一波又來,拍至滅頂。

跑步機的皮帶,彷彿變成一條時光的穿梭帶,一串一串的記憶,都在這裡倒帶。

是公司team-building去張家界玩,天橋上掛著錯錯落落的金鎖片,片片都刻著戀人的名字和俗氣的白頭偕老永結同心的願望,他心中悲苦,不敢刻下二人的名字。

是那個冬天的聖誕節,從溫暖如春的加州到冰封雪飄的麻省,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帶著渴切的希望;又從冰封雪飄的麻省到溫暖如春的加州,大巴仍開得飛快,把他的心留在極北的嚴寒里。

是不知哪年的春節,他威逼利誘公司沒買到票的小美工跟他回家過年,到呂品面前去耀武揚威,她只是局促地笑。她不知道,她笑得比哭還難看。

是無數個交作業前的課間,他下筆如飛地抄她的作業,她在一旁可憐巴巴地說:「你以後還是自己寫吧,有不會的我給你講都成,不然期末考試你怎麼辦吶?」

是青春期的綺夢,從充斥著她髮絲撩撥的溫柔鄉中醒來,再在自習時不經意的一轉身,明白什麼叫想入非非。

醒過來的時候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跑步機帶上,夏致遠大概是私報公仇,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抽他,還誇張地高叫:「老楊,你醒醒啊,你不在了我們可怎麼辦啊~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

楊煥面如死灰,迷迷糊糊地罵:「你丫號喪么?」

夏致遠見楊煥能說話,馬上眉開眼笑:「招魂啊!效果挺好的!一般人我不告訴他!」看楊煥一臉頹敗,夏致遠也能猜到,八成又是和那個「滅絕師太」有關。難得夏致遠今天有良心,居然沒「宜將剩勇追窮寇」,反而安慰道:「又受打擊啦?有什麼大不了的呀,再難,再難能比羅家英向汪明荃求婚還難?」

楊煥從兜里摸出那張存摺,手虛弱得提不起勁:「她要去西昌的衛星發射基地,在那邊分了房子,這是另外的安家費。」

夏致遠看看存摺面額,噝了一聲:「這得賣多少年啊?」他瞅瞅楊煥,極無奈地搖頭,「師太的覺悟也太高尚了吧!」

楊煥從指頭縫裡瞟夏致遠一眼:「阿夏,我要是把股票從B級轉向A級,你怎麼看?」

夏致遠倏地跳起來,毫不留情地在楊煥腿上踹了兩腳:「你不如找根繩子打個圈讓我弔死算了!」他抽起掛在跑步機上的毛巾,勒住自己的脖子朝楊煥叫道,「有種你試試,我死給你們看!這店是我一個人開的嗎?我容易么我,你們這些娘希匹,動不動就撤資退股!」

楊煥無力地從指縫裡白夏致遠一眼,外面人常說自己做事路子野,誰會知道這個在外沉穩持重的八哥才是個瘋子?

原本也只是試探而已,夏致遠的反對在意料之中。

Memory網雖尚未上市,但內部股權卻早劃分成A級和B級。A級為普通投資股票,公司部分老員工和接受的外界投資均屬此類;B級股票則擁有超級投票權,在公司重大決策中的投票權重遠超A級股票。這樣的劃分是左靜江在創業之初便決定的,目的是保有高層團隊對公司的絕對控制,防止融資過程中外部資金過多左右公司走向。這固然對後期融資造成阻礙,卻又不得不說是團隊對自身信心的一種體現。

股票從B級向A級的轉化是不可逆的,其真正的意義便是,退出管理層。

公司成立五年以來,作出這樣決定的人不在少數。早期創業時許多人都還是學生,荷包並不寬裕,遇到經濟困難,只能退股來兌現。

Memory幾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當然報紙上只會讚頌他們從咖啡屋裡創業的「浪漫神話」。

其實沒什麼浪漫的,在咖啡屋幹活無非是因為當初沒錢租辦公室。那時三五萬塊錢就能逼死英雄好漢們,如今看到那些投入都有百倍的回報,但當初,誰知道呢?

即使Memory如今身處融資困境,外面仍有不少虎視眈眈的眼睛,至不濟賣盤,收益也必然可觀,現在退股純經濟損失也是六位數往上走,那無疑是最不智的行為。

用夏致遠往年勸阻他人退股時的話說就是:「那可都是血汗錢吶!」

玩完一哭二鬧三上吊後,夏致遠又惡狠狠道:「娘希匹,新社會啦是吧,婦女都解放啦,現在流行婦唱夫隨啦!」

「我就這麼一說……」楊煥在跑步機上翻了個身,闔著眼又問,「那個……羅家英求婚求了幾十年,成功了沒?」

夏致遠又死踹他兩腳,發泄完畢後高唱著「Only You Can Save Memory」飄進卧室。

Memory絕地翻身,卻因為這樣不走尋常路的改版,引發網路上對CE二期預研計畫中的間諜案的再度關注。

儘管從各研究機構到Memory自身都努力規避CE二期預研項目間諜案,然而潮水般的論戰仍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有人快遞了剪刀和繩子到嚴律師的事務所,留言是「你們這種為了錢就替賣國賊辯護的律師,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

嚴律師從事律師行業前的種種背景也被人肉出來,說他本來就是靠剋扣民工的黑心錢起家的,說他小白臉靠女人上位,說他謀殺髮妻獲取高額保險……甚至於連他走路時不注意踩到一隻螞蟻,也能作為他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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