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麻煩

呂品抿抿嘴沒說話,想到之前在S市天文台的遭遇,又自嘲地笑笑。

「我跟你說這麼多,是想告訴你,可能你做好了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時間都扔給研究工作的準備,但仍然有些時候,會有些……你預想不到的事情,嚴重干擾你的研究。就連我自己,」景總工唇角微牽,極是無奈,「我也有為自己考慮的時候,為了讓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我把兒子留在了北京。他從來沒享受到家庭的溫暖,到現在快三十歲的人了,一點成家的意識都沒有——」提起兒子景總工有些哽咽,「我沒有看到他上學、畢業,甚至可能看不到他結婚生子,這是我一輩子最大的遺憾。不管現在給我多少榮譽,多少獎勵,也永遠彌補不了我心裡的這個遺憾。」

呂品終於覺出不對勁來,試探地問:「景總工你的意思是……」她猶疑半晌後怯怯地問,「是我的編製又出了什麼問題嗎?」

「不,」景總工輕咳兩聲,「我是希望你再慎重地考慮一下,和你家裡人,」她的目光在楊煥身上停留片刻,「朋友,都再商量一下。你有什麼其他決定,我都會支持你,你要是想出去進修幾年再考慮這些,我仍然能給你寫推薦信。」

楊煥險些氣得跳起來破口大罵。

真是個老狐狸!

他臉上肌肉不停搐動,老狐狸,老妖婆,你看準了呂品的性格,以退為進是不是?知道呂品拿你當恩人,所以越發把自己打扮成精神領袖人生導師讓她學習是不是?

憤怒和絕望的情緒在他胸臆中橫衝直撞,卻一句話也不能反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呂品更加感激涕零,恨不得挖顆心出來跟景總工剖白:「前幾天……我是動搖過,挺憋屈的。但是……我又覺得二期計畫的機會很難得,從預研項目就跟過來,能完完整整參與整項計畫的機會不多。」她又瞥一眼楊煥,抿抿唇笑道,「包括您跟我說去西昌的事情,我也跟他商量過的,再說這次的事情都弄清楚了,我想以後對他對我也不會再出這種誤會了。」

楊煥閉上眼,渾身血液在這一刻被抽干放盡。

臨告別時景總工避過呂品,私下跟楊煥說:「可能對你來說,呂品只是個小科研員,她做的事情對你沒有什麼價值。可是你要相信我的專業眼光,不說別的,一期計畫里我們的軌道測算誤差控制在萬分之三以內,就是我考慮到她一篇論文里的想法的結果。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擁有這樣大的潛力。她的科研觸覺很敏銳,做事也很用心。我不能向你擔保別的什麼,但我可保證盡最大的努力改善環境,也創造最好的條件培育呂品。」

楊煥僵著一張臉說謝謝。

上了車呂品就嗔怪道:「你是不是跟景總工說什麼了?」

楊煥一臉漠然:「我能跟她說什麼?」

呂品癟癟嘴瞪他:「你肯定跟她說要她把我的工作盡量分配到北京的總控中心!」

楊煥心灰意冷,不自覺嗤了一聲:「是啊,你真聰明。」

呂品狠狠剜他一眼:「就知道你沒嘴上說得那麼大方,偷偷給我試小絆子!」

楊煥猛一踩剎車,呂品猝不及防,幸而系著安全帶,才沒撞到前面。

還沒來得及埋怨楊煥,已被他雙手掰過頭來,撬開她雙唇,狠狠地吮下來。

楊煥的唇齒輾轉碾過她的唇瓣,吸干他胸腔里所有空氣,近乎窒息的掠奪與快|感,直到自己也無力呼吸,才稍稍放鬆她的唇。他的額還抵著她的額,唇齒相接,口鼻相連。他聽見自己問:「口口,你愛我嗎?」

這個問題從來都是呂品問他,而沒有他問呂品的。

他曾那麼篤定,她愛他,她一生一世也逃不過他。

曾經夏致遠嘲笑他,說你在你們家師太那裡就是個備胎,當時他不以為然,反譏說:「什麼叫備胎?所謂備胎,就是一旦失去,別無所有——當備胎沒有的時候,這個人就徹底一無所有了。你呢,你確定你能做到備胎?」

現在他有潛藏的慌亂,也許這世上真的有人,寧願一無所有地活下去。

呂品在他懷裡,氣息紊亂,滿面潮|紅,雙眸里還閃動著明明滅滅迷迷離離的光彩,幾分嗔怨,幾分羞惱,似乎在責備他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楊煥你又發什麼神經啦?」

她聲音軟軟的,有幾分撒嬌的意味。

初夏的北京,初夏的夜色,初夏的雲和月……美麗而纏綿的夜……明明知道不該破壞這樣美好的氣氛,明明知道說出來也是絕望,可他還是說了:「愛我,就為我留下來。」

這種電視劇里最讓他嘔酸水的狗血對白,居然有一天從他嘴裡說出來。

呂品定在楊煥懷裡很久,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還有些茫然:「楊煥,你在說什麼?」

楊煥用強硬而頑固的態度答道:「辭職,我養你。」

呂品不解地望著他,他一張臉仍漠無表情,冷冷問:「你圖什麼?一年到頭工資不夠買個廁所,有事沒事來個隔離審查,等審查完了,沒你事了,三兩句話又把你哄好了!幸虧這還是和平年代,這要是打個仗,還不得攛著你拋頭顱灑熱血?」

「你前幾個月不是這麼說的……」

「所以說你笨嘛,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嘛!她說兩句好聽的就哄得你乖乖地給她賣命嘛!」楊煥冷笑道,「你是他們什麼人啊,他們給你什麼了,那種窮鄉僻壤破地方,跟坐牢有什麼區別?哦——坐牢一般還有個刑期呢,坐到頭也就出來了,你呢,你等於是一輩子賣身給他們,還幫人數錢!」

說完他好像還不解恨,還狠狠地罵了個髒字來表達自己的憤慨。

呂品只是望著他不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我——我這麼多年的——你,你,就,就是個連廁所都不如的——」

她雙唇哆嗦,連個完整的句子都難以說出來。

「我留不下你嗎?二選一,你自己看著辦。」

楊煥覺得這句話,不像是從自己口裡說出來的,倒像是從某個幽遠飄渺的地方,某個搖蕩的魂靈里飄出來的。

他看著她用顫抖的手,很艱難地打開車門,一步一步地遠離。

他看著那個削瘦單薄的背影在瑟縮顫抖,三三兩兩的行人和她擦肩而過,又回過頭去,用詫異的眼神盯著她。

腳步踉蹌,看起來像在哭。

楊煥坐在車裡,一動也不動,手機響了,一聲接一聲,他一動也不動,那電話聲也綿綿不絕,帶著天荒地老的頑固。他塞上手機耳麥,那頭的人說了句「老楊」便沒聲了。他深吸一口氣,平復好心情後說:「辛然,有什麼事你慢慢說。」

「談判破裂。」

意料之中,楊煥仍不甘心問了一句:「還是上次談判現場我被公安局帶走的後遺症?」

辛然沒作聲,良久後苦笑一聲:「懷疑我們政府公關沒做好,認為風險太大,我們又遲遲不能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她頓頓後又說,「統計的數據,流量影響不大,但是……使用備份功能下載個人檔案數據的用戶,明顯增多。」

網站要存活下去,除開技術、服務、創意這種種因素,穩定性和安全性是根本。Memory的伺服器突然事前無徵兆事後無解釋地停止服務24小時,對他們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用戶對網站的信任和依賴,造成致命且毀滅性的打擊。最後直接引起風險投資公司對公司領導層能力的懷疑,在第二期融資計畫的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楊煥埋頭在方向盤上,咬著牙,終於堅持不住,狠狠地拿拳頭砸了方向盤一拳。

很艱難地說:「對不起,因為我拖累整個公司。」

手機耳麥里傳來辛然長長的吸氣聲:「沒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再想想辦法。」

楊煥抬起頭,街上的路燈高高地吊著,暈黃迷亂,各色式樣的車火柴盒似的碼在路上,緩緩向前挪動。

天無絕人之路,可現在,他連人都沒了。

洗完澡睡覺,楊煥四肢擺成一個大字躺在竹席上。

他和夏致遠、左靜江三人租住的是一套三室一廳,左靜江雖早慣於獨居,夏致遠和他仍總怕他出事,特意把幾間卧室打通。天氣已熱起來,為省事他們周末就讓家政買涼席過來換上,他在竹席上唉聲嘆氣,夏致遠便隔著左靜江的卧室叫罵起來:「老楊,拜託你發春不要發得這麼張揚好不好?」

「左神都沒叫你叫個鳥呀?」

「我叫雙份的!」

不出三分鐘兩個人就開始吵鬧起來,好像這也成了這麼多年來他們的相處方式。最初夏致遠很忌諱楊煥,因為他做左靜江的小弟很久了,而楊煥一來就贏得左靜江的全部欣賞,吵到後來——到後來他們純粹是為吵而吵,用鬥嘴的方式來分散左靜江的注意力,尤其是這個時候。

可是今天楊煥沒有任何氣力和夏致遠耍貧。

薄薄的一方竹席,像燃著火一樣,燒得他四肢五臟都燥熱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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