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小心翼翼

無論如何,技術人員總比外面混社會的人好對付,這是審查人員的想法。

「你不相信也是正常的,」呂品雙目失焦,連日來的車輪式審問,讓她連想笑的時候,都不知該抽動哪幾塊肌肉。她努力地拉拉嘴角,「是我根本就不應該有幻想,好事什麼時候輪得到我?」

「就算有,也是先給你一顆糖吃,再來一棒子……」

「早知道這樣,就不該吃糖……」

「楊煥要是被牽進來,」她很艱難地想了想,又抽抽嘴角,「認識我,算是他倒霉吧?活該……」

她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麼,好像這輩子許多從未對人說出來的話,通通都有了出口。

說到最後的最後,她已經記不得自己說到哪裡,好像是說在天文台,數窗台上的花開,數了四十七天,從萌芽到凋謝。

景總工這才開口,她按住呂品的手說:「如果你相信一件事是對的,那就堅持做下去,就像一柄刀直刺到刀柄,不要問為什麼,也不要管碰到什麼。」

這是呂品的偶像,史上最可愛的物理學家費曼先生的話,她原來常用這句話激勵自己。但現在她卻問:「那如果刀鋒折斷了呢?」

景總工回答說:「刀要學會保護自己。」

和景總工見過這一面後,呂品的待遇出乎意料的好起來,雖然仍不能和外界聯繫,但審查人員不再反反覆覆地逼問她同樣的問題。再兩天過後,審查人員忽然客客氣氣地通知她,內部審查結束,她嫌疑解除,可以恢複工作了。

呂品愕然,來接她的是楊煥,鐵青著臉,她問楊煥:「聽說Memory被關了?」

「已經恢複訪問了。」

「你……他們有沒有把你怎麼樣?」

楊煥忽然就火了:「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呂品嚇了一跳:「沒……沒有怎麼樣吧?」

楊煥一腳蹬住剎車,捶著方向盤吼道:「我還沒問他們把你怎麼樣了呢!」

呂品囁喏不語,她知道以楊煥的脾氣,怎可能受得了這種無緣無故的冤枉氣?她扁扁嘴訕笑道:「也沒怎麼樣,就天天問來問去的。」

楊煥一動不動,額上青筋直跳,他低咒了一句什麼,又踩下油門。本來想往自己住的地方開,想想後又轉了方向,去呂品原來住的酒店。

一路上呂品也不敢招惹他,生怕他收斂許久的霸王脾氣因為這回的事情又燒起來。

在酒店的走廊上碰到錢海寧,他神情糾結,欲言又止,呂品瞅瞅他問:「錢海寧你最近怎麼樣?」

「常規審查了幾天就出來了,」錢海寧說完這句就沒了下文,看看呂品欲言又止,呂品左右看看,問:「你在這裡等人?」

錢海寧搖搖頭,瞅瞅楊煥又問:「你……知道審查結果嗎?」

他咬著牙,聲音極低極低,呂品一愣,搖搖頭道:「還不清楚,那邊審查的人一溜煙就走了,我還沒來得及問呢。你沒事吧?我也還好……頭幾天查得嚴,後來景總工可能……」

楊煥在身後一聲冷笑。

呂品回頭望望楊煥,又看看錢海寧,氣氛詭秘,空氣凝結,似乎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

錢海寧的眼神彷徨悵惘,像失去生存支撐的力量。

形勢的急轉源於袁圓的自首。

就在景總工來見呂品的同時,袁圓自首是她從高工的電腦里竊取了航空器的裝置圖,回報是幾個月前她母親移植的那顆腎臟。

呂品完全無法消化這個信息——這些天她一直想著如何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她一直覺得間諜二字離自己很遠,一定是其他什麼環節出了問題。究竟是哪裡,她不知道,那是審查人員的事,和自己沒關係。

怎麼會是袁圓,為什麼會是袁圓?

楊煥顯然在接她之前已經知道這一結果,相對於呂品的震驚、錢海寧的難過,楊煥的反應十分冷淡——他和袁圓並無特別交情,加之此次審查令Memory無故停止訪問24小時,給公司帶來極惡劣的影響,他去揍人的心都有了,哪來的時間震驚和難過?尤其現在錢海寧和呂品同一情懷共同感傷,更讓楊煥覺得無比刺眼。

錢海寧很艱難地在忍著些什麼,雙肩微微抖動。呂品趕緊打電話給景總工,沒有人接;再找高工,電話倒是找到了,情緒卻極低沉,只說事情還在調查當中,又連連跟呂品說對不起。最後一個電話撥給周教授,也是剛剛接到消息,說是他送到北京的一個學生出了事,具體原因卻不知。聽呂品說是因為當時有商業間諜機構以一顆腎臟的代價,誘得袁圓將部分裝置圖竊取出售,周教授只嘆了一聲:「這孩子真糊塗。」

這廂呂品和錢海寧正忙著打探消息,楊煥卻冒出一句:「你住的這間房是配給袁圓的吧,我看你還是儘早搬出來,免得再惹禍上身。」來來往往的有些其他學校外派過來的人員,相熟一點的過來安慰兩句,不熟的則趕緊繞道,似乎還在指指點點些什麼。楊煥早就有意讓呂品和他一起出去住,只是這一時半會不好找房子,主意還沒出口,已有酒店的工作人員找過來:「您是呂老師吧?景教授昨天派人過來給您訂了一間房,讓您暫時先住進去。」

呂品一時就有些感動,沒想到景總工這時候還替她考慮到這點問題,楊煥只得怏怏作罷。安頓好住處後呂品又和錢海寧四處託人打探袁圓的消息,呂品猜想高工那邊如今肯定也受到牽連,不便打擾,只得從其他地方入手。

除了震驚和難過,呂品仍然是有懷疑的——因為前些天她的遭遇,讓呂品現在不敢相信那些所謂言之鑿鑿的證據或事實,況且當初袁圓母親移植的那顆腎臟,不是楊煥在網上發布求助信息後得來的嗎?她想找楊煥去追查清楚,偏偏楊煥公司那邊因為之前被公安機關強行切斷伺服器訪問,這些天也是忙得雞飛狗跳,加之呂品已洗刷清楚,楊煥哪裡還有心思去打聽袁圓的事?

呂品只好去找錢海寧商量,才發現錢海寧已開始查找相關法律條款,還拿著《刑法》問她,袁圓這回的情節,到底算不算情節特別嚴重。再看他筆記本電腦上打開的網頁,赫然列了一排刑法訴訟官司上比較出名的律師名單,還標註著「已拒絕」、「聯繫中」、「可能有戲」、「不太靠譜」等字樣。

呂品腦子裡閃過一絲念頭,並不確切,模模糊糊的,只是這念頭越來越強——錢海寧讀研一直是袁圓帶著的,兩個人交情也不錯,他是不是事先知道些什麼?不然他何以在案件仍在調查一切尚無定論的時候,已著手開始聯繫律師?

她試探性地問錢海寧。

錢海寧遲疑甚久,才輕聲答道:「你不覺得,她好像一早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呂品想起前些天高工跟她說對不起,對不起什麼?她當時總存著一絲僥倖,覺得袁圓不會做出這麼糊塗的事來,高工就算是她丈夫,也未必清楚事實真相,同床異夢的人多著呢!再說當初袁媽媽用的腎臟,明明是車禍喪生者留下來的……可冷靜下來想想……最近半年的袁圓,不可不說行為舉止是有些異常的。

比如袁圓老關心她和楊煥的進展,還幾次勸她不要報名去西昌的名單,原來袁圓和楊煥是很看不對眼的,現在卻天天跟她叨念,說你有空先把終身大事給辦了吧!當時呂品以為是楊煥也出力給她媽媽的手術幫了不少忙,所以讓袁圓改觀——現在想起來,袁圓那副口吻,全然像是在交代後事似的!

對錢海寧也是,袁圓一向懶得催他畢業的事,總說「畢不畢業也就那麼回事,他們家還在乎他幾塊錢工資不成?」最近她卻跟監工似的查錢海寧的畢業論文進度,錢海寧已經算很刻苦的了,卻老被袁圓K到狗血淋頭……

袁圓像是馬不停蹄的,要把周圍一切人的歸宿安排好。

好像晚一天、晚一分、晚一秒,她都無法等待。

至於腎臟的來源,從頭到尾只有死者家屬和那個醫生出現過,沒有任何切實證據證明,曾發生過這樣一起車禍。

呂品這才清楚地意識到,袁圓的下半生,很有可能都要在牢獄中度過了。錢海寧又開始撥電話,幾乎是一家一家律師行地求過去,說律師費不是問題,只要有人肯接這個案子。然而情況並不樂觀,「他們聽說案子的性質,就不敢接,」錢海寧低著頭,極力忍耐著什麼。

偶爾錢海寧也抬一下頭,往往窗外的天空,然後又低下來,和呂品一起查找可能接案的律師。

呂品心中潛藏的猜測開始萌芽,錢海寧抬頭的時候,她看到他眼眶紅紅的。許許多多的蛛絲馬跡,此刻好像都牽成一線。原來錢海寧開口閉口就是袁圓長袁圓短的,袁母到北京做手術前後,呂品記得曾聽見錢海寧電話里和人爭執——當時隨口問了一句,錢海寧神色尷尬,似乎是想找家裡要錢,被父母拒絕了。不過那時袁圓已和高工走在一起,呂品還安慰他說錢應該不成問題,要他別擔心……呂品無奈自己的後知後覺,又實在有些錯愕:「錢海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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