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百分之四的一員

當空氣中氫氣的比例超過百分之四的時候,遇到明火就容易爆炸——感情也是一樣,愛一個人,要投入你所有情感的百分之九十六,其餘所有朋友共享剩下的百分之四,比例不當就會有爆炸的危險。

很不幸,我是那百分之四的一員。

呂品被錢海寧拖著下山,也許一天爬山下來實在太累,她竟抽不開手。錢海寧一整天忙前忙後,其實不過想和她多單獨相處那麼一會兒,誰知下錯功夫又擔心她生氣,一路跟小媳婦似的賠著小心——從出生到現在,從未有人用這樣珍視的目光看過她。

這香山上下人海茫茫,而他眼裡只有她一人,這種滋味美妙極了。

包子娘親自然疼她,然而陳世美一回來,她立刻降格到第二;楊煥當初也不是不愛她,只是更愛外面的世界,更愛羽毛球網球越野登山輪滑編程寫代碼,她頂多算個永遠跟在他身後只會唯唯諾諾的小奶媽;楊媽媽楊爸爸么,或許施捨同情的成分更多……

是錢海寧,也只有錢海寧,用這樣珍視的目光注視著她,彷彿她是晨曦之後滾動在草間的露珠,得小心翼翼地藏在懷抱里,生怕太陽一升起來,這露珠就會轉瞬不見。

到山腰時接到楊煥的電話,原來他車開到環島,遇上超級大堵車,要呂品直接走過來。呂品放眼一望,果然香山腳下的人口密度堪比春運時的火車站,走幾站路到環島,正預備給楊煥電話,冷不防一輛黑色商務車從身邊擦過。呂品嚇得一個激靈,一抬眼,一張陰陽怪氣的臉便撞進視線來。

「我來接你吃飯。」楊煥把你字著重咬了咬,眼角餘光一掃過去,正是呂品被錢海寧攥在掌心的手。呂品連忙將錢海寧拉到跟前介紹:「你上次見過的,錢海寧;錢海寧,這是楊煥。」

錢海寧本想開個玩笑,見呂品和楊煥都面色凝重,趕緊打消念頭,微微笑道:「你好,幸會。」

「要看紅葉,不會去百望山看吶,」楊煥一臉鄙夷,好像在看兩個土包子,「你看這方圓十里,有一片紅葉影兒嗎?」

呂品心裡火就竄起來,仍努力保持住客氣:「謝謝,下次我們會去百望山看的。」

楊煥氣結,像是又要發作,終於忍下來,目光在二人間梭巡許久,也沒有一點要開門的意思。呂品忍無可忍,直接招手叫的士,楊煥這才開車跟了過來:「別叫,這裡黑車多!」

呂品轉過身來冷冷道:「我們要回酒店,乾媽那邊我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楊煥的臉色這才好轉,摁下車門鎖搭二人進來,開出幾站路後突然沒頭沒腦地回頭朝錢海寧道:「我那邊有幾個以前的老朋友,有的也認識呂品,你介不介意今天……」他說得誠懇又和氣,錢海寧反倒不好意思說介意了,再者錢海寧一直在想剛才呂品說楊煥見過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見過?被楊煥緩下聲氣一問,再看看呂品面無情緒,錢海寧連忙笑道:「沒事沒事,我回酒店自己吃。」

呂品猜想所謂的老朋友大概是辛然,也不好多說什麼。楊煥開車送錢海寧回酒店後直開到西直門,帶呂品進了家西餐廳。門口有人排隊,侍應生徑直帶他們進一個小包廂,呂品奇道:「還有人呢?」

包廂里燈影昏暗,越發熏得他眼波流轉,呂品覺得很久很久都沒見他臉色這麼溫柔過,一時不知如何滋味。楊煥把她推到沙發上坐下,叫侍應生過來點單,又坐到她身邊:「本來……想請你吃飯是給你道歉,怕你不肯和我單獨吃飯。」

「上次在家裡,我不該發脾氣,還說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話,」楊煥嗓音低沉且柔和,和原來判若兩人,又自嘲笑笑,「不過現在我改主意了。」

「嗯?」

呂品狐疑地瞪著楊煥,可能這幾年沒近距離接觸,他到底還是變了些,以前的楊煥怎麼可能跟人道歉?楊煥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有些異樣。呂品渾身警戒起來,不敢搭腔,照菜單隨意點了份套餐,楊煥點過同款後又轉開話題問:「沒什麼,最近怎麼樣?」

像是老朋友久別重逢似的,楊煥很自然而然地開始問她在新學校教書的感受。因現在的情勢一來不方便說太多,二來呂品也不願意楊煥知道,便草草地說說,又問楊煥公司情況如何。氣氛一直很平和,和同學朋友敘舊毫無二致,呂品用她少得可憐的交際知識努力思考這種場合該說什麼好,按道理該略表恭維?她勉強牽牽嘴角:「你現在可算髮達了,年初同學聚會,我那邊天文台有任務沒法回去。過了幾天我一上網,群里的人都還在說你買車的事,就是剛才開的那輛嗎?什麼牌子?」

楊煥搖搖頭訕笑:「做人要低調哇,其實我們去年年尾才實現盈利,他們幾個說我經常出去見客戶,沒點行頭不行,只好湊合著買了輛別克充門面。還是你厲害,說做老師,真做了老師。」

呂品面露疑惑,楊煥解釋說:「你不記得嗎?初中的時候老師問大家的理想啊,你說要做老師,我說……」

呂品馬上想起來,介面笑道:「你說要做校長。」

「對呀對呀,」楊煥眼神亮起來,「你還記得啊,我當時說我要做校長,罩著我爸我媽和你!」

呂品抿嘴笑笑,一抬眼卻見楊煥盯著她,幽深邃遠的目光中燃起簇簇火苗。她立時攥緊刀叉,手心微微捏出汗來,連忙岔開話題:「你……你們公司其他人呢,都和你差不多年紀嗎?」

楊煥看著她直笑,卻不像以前那麼囂張張揚的笑容,只抿著嘴微彎唇角,老半天才輕聲答道:「都差不多年紀,也就在我們前後兩三屆內。」

他不說話,呂品也就不知再怎麼接下去,問完同事,該問候辛然才對,可這樣似乎又太刻意,好像她特別要關注什麼似的——儘管楊煥剛剛為「撩撥」一詞道過歉,她心中那根刺拔掉了,傷疤還在。

「辛然住我樓上」,楊煥率先提起辛然,「我們最早創業的幾個人都租在一個小區,住慣了也就沒換,要不明天你去我們那裡玩怎麼樣?」

「不好吧,」呂品訕笑道,「都不太熟。」

「沒有,他們都挺好玩的,」楊煥聊起朋友來又神采飛揚,「我們那兒號稱CXO俱樂部,都是年輕人。」

「CXO?什麼東西?」呂品切著小抹茶蛋糕問,「我只聽過CEO、CFO什麼的。」

「就這個啊,」楊煥眉飛色舞,「我們最初只有七八個人,中途有人退出又招進幾個小兵,三年前正式註冊公司時只十五個人,核心成員五個,隨時瀕臨倒閉。我們給自己打氣,就一溜編號下來,當是個自我安慰。最早有idea要創業的是左神,他是辛然表哥,技術特別牛,原來在學校坐鎮指揮,今年才到北京來,來的第一天,我們從雜貨市場四十塊買回來的電飯煲,愣是被他改成一預約定時的!」

呂品苦思良久後問:「他加了一塊晶元吧,具體用什麼型號的晶元改裝的?」

楊煥張著嘴,一時接不上話——他原意是顯擺一下左神的牛逼技術,彰顯Memory團隊的精英構造,以顯示自己也算一小精英好讓呂品仰慕仰慕,沒料到呂品較真起來和他研究起單片機。他努力調整情緒後又笑:「不記得,你去我們那兒我讓左神把圖紙給你。接著說,那CEO是個八哥,左臉寫著一個八,右臉寫著一個卦,完全當狗仔的料——不過這還不是最搞笑的,最搞笑的事說出來你肯定不信。」

「什麼?」

「他指腹為婚!」楊煥頓頓後笑,「他媳婦經常跟我們說,人類歷史的婚戀發展是從野合到包辦,從包辦到介紹,又從介紹到自由戀愛,結果他們的爹娘直接倒退到封建社會!」

聽到指腹為婚四字,呂品已嗤的笑出來:「原來指腹為婚現在還這麼有市場,錢海寧家裡就給他指了一個。」

一側首看到楊煥神情古怪,目光在她面上梭巡良久,唇角不自覺地就顯出譏諷的弧度:「喲,敢情他還是個追求自由婚姻的鬥士吶?」

呂品好容易接上話,又被他這樣一搶白,頓覺無趣,只埋頭苦吃。楊煥叫侍應生開來一瓶紅酒,淺淺地斟上:「看他對你挺敬重的嘛。」

他語調陰陽怪氣的,尤其是說敬重二字時,呂品心底又不舒服起來——中學時除開學習,她唯一興趣是看小說,以至於楊煥和校門口租書店老闆從日租發展到包月。那時最流行的是男看金庸女看瓊瑤,呂品對言情無愛,也天天抱著《倚天屠龍記》看。看到張無忌對趙敏說,他對周芷若是「又敬又愛」,對趙敏是「又愛又恨」時,她問楊煥是喜歡趙敏還是喜歡周芷若,楊煥歪頭栽在課桌上沖她笑:「都不喜歡。」

「那你喜歡誰?」

「小昭啊,」楊煥嬉皮笑臉的,「跟你一樣,脾氣好嘛!」

呂品當時癟癟嘴:「你們男人都喜歡小昭和雙兒,什麼德性!」

呂品喜歡趙敏,喜歡霍青桐,喜歡任盈盈,喜歡一切敢愛敢恨的女子,只因為她不是。

後來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楊煥喜歡她,就像他喜歡小昭一樣,喜歡她鞍前馬後伺候周到還不妨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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