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危機

雁歸當然不會知道孔崢複雜的情感。校慶回來後,她晚上照樣在柳家吃飯——這幾年她與自家感情已愈加淡漠,儼然已成了柳家的半個女主人,除開睡覺,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柳家簡陋的小屋裡度過。

這天晚上大偉在餐桌上對大家宣布了個事情:「這次公司派我們這組去與J公司談判,我是主談判人,如果成功,會有額外的獎勵。」語調里洋溢著興奮之情。

大偉畢業後進了一家法國物流貿易公司,薪資福利在業內數一數二。他非常珍惜這個機會,每天工作到很晚,反正他年輕,有時間有精力,更何況還有雁歸這樣聰慧懂事的女友作後盾。他從不需向其他同事那樣操心沒時間陪伴女友,雁歸非但從不抱怨,還幫他把家裡的事情料理得一清二楚,大家都羨慕他的福氣。不過他畢竟資歷淺,人家沒可能給出道兩年多的新人幾十萬年薪,家裡的境況又明明白白擺在那裡,自然是靠不上一星半點兒,還要還柳媽媽以前生病時欠下的舊債,所以大偉最大的夢想——存錢買房搬出里仁巷這個宏偉目標看來仍需一段時日。

他有時候會跟雁歸感嘆:「小時候多天真,我還記得孔崢走的那天,我說要開自己的車離開這地方,現在不說車了,就是走出這裡這個願望到而立之年也不見得可以實現。」

雁歸安慰他:「小時候我還夢想有盞一擦就亮的阿拉丁神燈呢,巨人住在燈里幾千年,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隨時可以跳出來滿足我任何願望。嗬,不會想又怎麼叫小時候?先得有夢想才會有目標對不對?」

大偉悻悻說道:「怎麼那小子就是有那麼好的命?」

雁歸知道他說的那小子是誰,她嘆了口氣不做聲,有什麼好羨慕的呢?孔崢現在美麗高貴的新世界也是拿東西換的,他幾乎沒有過童年,根本就是從媽媽肚子里出來後直接一躍成為成年人,錢可以賺,時光和經歷又該去哪裡購買?

她不太喜歡大偉那樣妒慕孔崢,因此這次孔崢回來的消息也不打算告訴大偉。

聽到大偉宣布喜訊,雁歸和柳媽媽眉開眼笑,雁歸幾乎要為他鼓掌:「你進公司才兩年多呢,你們公司就對你委以重任,有這麼優秀的成績,呵呵。」

大偉顯得很期待:「我們公司的內部發售房要任職時間超過五年以上或者有重大貢獻的員工才能購買,我本來年限不夠,不過若是這次成了,或許會有希望。」

柳媽媽在低矮潮濕的破屋子裡住了幾乎一輩子,一聽到房子兩個字馬上被刺|激得興奮起來:「太好了,如果是你們公司的福利房大概多少錢一平?地方遠不遠的?能比外面的商品房便宜多少?現在房子一天一個價,我們連經濟適用房的首期都付不出,我真擔心我們得一輩子住這裡。我倒是沒什麼關係,就是太委屈雁歸了。」

雁歸一邊利索地收拾碗筷拿去廚房清洗一邊回答:「阿姆說哪裡話啊,我們年輕,吃苦是積福,阿姆辛苦了一輩子才應該過過好日子。不過不管住哪裡都好,關鍵咱們一家人能夠在一起。」

她向來溫柔敦厚,說這話時一點不惺惺作態,自然得很,大偉感激地看著雁歸:「我知道你不會嫌棄我。」

雁歸看著他一笑:「我看得見你的努力。」

她洗著碗,突然想起什麼:「咦,對了,你說的那個J公司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大偉說:「對,J公司是天翔國際旗下的一家貿易公司,你知道天翔吧?」

雁歸一怔,手上的動作也停下來:「天翔?我們市裡最大的那家?」

大偉說:「嗯,就是那家。」

雁歸低低地哦了一聲,繼續洗碗,等洗完了,她再慢慢用乾淨的布把碗一個個擦乾,一不小心,衣袖碰到灶邊一個碗,「砰」一聲掉下來打碎了。

柳媽媽奇怪地問:「雁歸,你今天有心事啊?」

雁歸搖頭:「沒啊,手滑了一下。」

她擦乾淨手,在大偉身邊坐下:「你那個case會不會很難談?」

大偉說:「說實話,我心裡並沒有太大把握,都說天翔的人出了名的難纏,而且我們還有很強的競爭對手——不過這話也就是家裡說說,公司那邊可不敢說這麼泄氣的話。唉,要是在天翔有門路就好了。」

雁歸遲疑一下:「做生意講究的還是誠信,也不能全靠關係。」

大偉皺皺眉:「你天天在學校里待著,每天就是跟小朋友打交道,哪裡知道外面的事情。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雁歸低頭不出聲了,大偉看看她,抬手將她面頰上一點不小心留下的清潔劑泡沫擦凈:「你今天看來的確有心事,怎麼把這玩意都弄臉上去了,像只花貓似的。」

雁歸沖他甜甜一笑,這幾年,她與大偉的關係已經完全趨於明朗化,只差步入婚姻之門,大部分的日子就像今天這樣,大家自然溫馨地在一起。可雁歸總感覺有些美中不足,自然是自然,可就是不熱烈,就像八十攝氏度的水,雖然已經在冒著騰騰的熱氣,卻沸騰不起來。他們的感情始終停留在溫潤的春季,卻走不進夏季,這個年紀,實在不應該已經到了老夫老妻的境地。

到底少了點什麼呢?有時候她會深刻反思,莫非是自己還有哪裡做得不盡人意?或者,他們認識的不是時候,那時候年紀太小,懵懂的大偉把這種積澱下來的感情當成了友誼,以致發展到現在有點不倫不類?又或者,在他心靈最深處的角落裡另有其人?那個夏日的午後,那個敢愛敢恨的明媚女郎會不會一直住在他的心裡,並未曾真正離去?這樣想一想都讓她覺得不寒而慄,真是個可怕的可能。

雁歸看著大偉想,唉,算了,日子能繼續這麼過下去也挺好的,平淡才是真嘛,我總不能太貪心。那個葉筠能給他的快樂,我也要分文不少地給到他!只是我到底還要怎樣做他才會更快樂?

她發了一下怔,醒過神來時覺得臉上一塊皮膚有緊繃的感覺,原來是清潔劑泡沫被大偉的手一拭,頓時便幹了。呵呵,他不會說甜言蜜語,也沒有什麼熱烈如火的舉動,卻總是用這些小動作打動她的心。她把身子靠到正聚精會神看電視的大偉身上,大偉習慣性地將肩膀讓出一半,過一會兒把下巴擱到她的頭頂,雁歸感受著他身上的氣息,瞬間下定決心,只要大偉想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搭個梯子去給他弄下來!

過了兩天,孔崢的秘書打電話給她,說孔崢約她談成立基金會的事情,她非常樂意地接受了他一起吃飯的邀請。

雁歸過去的時候,孔崢已經在那間法國餐廳等她,正低頭跟服務生商量菜譜。她輕輕走過去,馬上有侍應生過來周到地幫她拉開椅子。孔崢抬頭沖她點點頭,繼續說:「嗯,就要這些,今天的香草蝸牛怎麼樣?白酒好不好?」

那間餐廳人不多,氛圍卻很好,枝形水晶吊燈投出柔和的黃色光影,雪白的檯布上面放著精巧的蠟燭台,不知從哪裡傳出來的輕柔鋼琴聲在整個餐廳里流瀉,每個人說話都是低聲的,幾乎像是在耳語,好像怕驚擾了什麼似的。

孔崢合上菜單:「我自作主張點菜了,沒關係吧?」

雁歸大方說道:「你拿主意,反正我不太懂。」

「我沒點鵝肝,記得小時候你吃動物肝臟就會吐。」

雁歸微微一怔,這人平常總那麼玩世不恭的,沒想到這麼多年倒對她的一個小習慣上心,她連忙說了聲謝謝,又說:「其實我在哪吃都差不多,好東西只怕也不會品嘗,回頭跟劉姥姥喝妙玉的茶一樣。」

孔崢說:「得了吧,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知道多會享受,你這麼虐待自己幹嗎?女人啊,還是要對自己好一點,吃好點穿好點,青春期才能長一點。我在外面這些年,看見好吃的跟餓狼似的,小時候只能管填飽肚子,從來沒想過粗糙,後來才知道原來食物也是分好壞的。」

雁歸笑說:「你今時今日哪還有想吃吃不上的東西。」

孔崢沉默一會兒:「我倒還真想吃樣東西。」

「是什麼?」

「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有段時間學校實行課間餐?就是第三節課的時候發的那種,老是看別人吃,自己從沒吃過,我還真有點饞那個,總想著那到底是什麼味道啊。」

雁歸心內欷歔,那種課間餐不是學校硬性規定要購買的,里仁巷小學的孩子們家境都不算富裕,大半學生吃不上。倒是她,因為那年媽媽評了三八紅旗手加了一級半工資,就給她和弟弟一人訂了一份,其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簡陋塑料里裝個麵包而已,袋子上印著「耐氨酸麵包」。她現在都記得那字是紅色的,因為印刷粗陋,多蹭幾下,手指上就會留下塊塊紅色的印記。

孔崢又想了想:「其實本來是有機會吃的,你給過我一個。有次上體育課,我沒吃早餐,跑步的時候眼前發黑簡直支持不住,下課後你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把你那個麵包扔進我的抽屜里。」

雁歸哦了一聲,也想起來:「可是你毫不猶豫丟進垃圾桶去了。」

孔崢啼笑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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