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會一直對我好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雁歸與大偉兩小無猜的感情純凈得像一汪清水。

江南的青草黃了又綠了,里仁巷屋檐下燕子巢里的燕子家族也不知換了幾輪,眨下眼的工夫便是八年,雁歸長高了十二厘米。

除了個子長高,這八年里還發生了幾件足以記入雁歸史冊的事情。

本來日子一直過得很平靜,可是到初三那年,雁歸的奶奶去世了。

病重最後幾天里,奶奶不願意待在醫院裡,她在難得清醒的時間裡不停地說:「我要回家,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

大家只好把她抬了回去。

回到家裡她果然好了很多,大家都以為她能像其他很多次那樣熬過來。可終於還是到了最後一個夜晚,老太太彌留之際時,身邊並無其他人,只有雁歸守在她身邊。她生病這幾年神志沒怎麼清醒過,最後幾天卻異乎尋常地偶有清醒。她甚至能清楚地指揮雁歸把角落裡最低層的抽屜打開,取出包了好幾層的布包,雁歸打開來,露出裡面的足金戒指。

「這個……給雁萊娶媳婦用……」她斷斷續續地告訴雁歸。

雁歸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放到上衣口袋裡,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又拿出來,放進貼身的褲子口袋裡。

「記得,一定要給雁萊啊,你別自個兒藏起來……」老太太眼睛渾濁,死死地盯住雁歸一系列的動作,帶著一點古怪的精明,「我們家只有這麼個男孩兒,你千萬不要忘記了。」

她的不信任讓雁歸覺得難堪而傷心:「那我去找雁萊回來,您親自給他好了。」

「不要……」奶奶喘息著,「他要上學啊,要念書,別耽誤他。」

雁歸一陣沉默,她為了守護老人已經好幾天沒有去過學校,可是她幾乎已經完全遺忘她,而弟弟雁萊明明知道老太太病重,還是照常吃了飯就跑得沒了影,這算什麼呢?老小老小,並不是所有的老人都像小孩兒一樣可愛,有一種人老了會變成妖精,傷害身邊人。

過一會兒老太太沉沉昏睡過去,雁歸想要走開去倒杯水,她又突然醒過來,一把拉著雁歸的手:「雁萊,雁萊,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爭氣……我只有你這麼個孫兒。」

她蠟黃的手掌張開來像枯樹枝一樣牢牢擒著雁歸的手腕,渾濁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她。雁歸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不掙脫,也不再願意撫慰,她只是麻木地坐在一旁,感覺到那手掌慢慢變冷最後終於無力地垂落下去,生命已經從老人身上徹底流逝,她冷著臉輕輕把那還沒有涼透的手放進被子里,慢慢地淚水一滴滴流下來。

她真傻,世界上不會有比她更傻的人,這麼多年,從懂事開始她就盡心儘力地侍奉她,從沒想過要圖什麼,只是覺得這是她的責任,她卻在臨終時分連她的人都認錯!她只記得那個樣貌普通,很少出現在面前的孫兒,她就這麼傷害她。她知道她是會死的,人都有這麼一天,這麼活著,或許還不如死了好,可是她不是傷心這個,她為自己傷心,為自己不甘心,她又不是塊木頭,她的心也是肉長的,她也是個有感情的人,可為什麼至親的人就這麼糟蹋她背叛她?雁歸再也忍不住,流著淚走出家門。

大偉路過雁歸家門口,看到有個單薄的身影蹲在牆邊上,縮成小小一團,在黑夜裡幾乎讓人以為是只可憐的、被拋棄的小動物。他遲疑一下,走過去,雁歸聽到聲音抬起頭,露出一張淚流滿面的臉。大偉不知道該說什麼,在她旁邊蹲下,握住她的手,細聲安慰。

「她走了。」

大偉默然了一下,老太太神志不清地拖了雁家這麼多年,走了也不是什麼壞事,可是雁歸……他只能說:「你別太傷心,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天的。」

「我不是傷心這個。」

大偉很訝異:「那你傷心什麼?」

「你不會懂。」

大偉想,當一個女人說你不會懂的時候,那男人就一定真的不會懂,所以他很聰明地選擇了閉嘴。

雁歸不肯再說話,只是安靜地啜泣著,過了良久忽然問:「大偉,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但是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叫錯我的名字,把我當做另外一個人?」

大偉對這個奇怪的問題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女孩兒本就奇怪,何況她在傷心之下問些奇怪的問題也是能夠讓人理解的,於是他理所當然地回答:「當然不會,我永遠都認得你,你是獨一無二的雁歸。」

雁歸認真地看著他,費盡全身細胞及精力來聆聽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她說:「大偉,日後你一定要記得你說過的話。我不要再讓我愛的人背叛我!我受不了這個!」

大偉看雁歸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一張小小的臉上幾乎白得透明,那種嬌弱幾近妖異,又有一種陰鬱,與平日里的文靜賢淑大為不同,心中不由得一動,伸手攬住她瘦小的肩,讓她把頭靠過來。

那是個夜涼如水的秋夜,黑暗的天空里點綴著幾顆如寶石一般的星子,雁歸只穿著件單衣,按理會覺得冷,可不知怎麼搞的冷汗卻流了一身。她抓著大偉搭在肩頭的手,指甲幾乎要陷進他的肉里,他覺得痛,可是看著雁歸有些詭異的神情又不敢掙脫開來。

後半夜裡仁巷很多居民過來雁家幫忙料理老太太的後事,他們看到兩個孩子悲凄地依偎在一起的一幕情景,心裡不由得暗暗嘆息。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十五歲的雁歸悉心服侍老年痴呆的老太太這麼久,遭了多少罪啊。臨到人去了,換作別人鬆一口氣還來不及呢,只有她傷心得跟什麼似的,這麼長情這麼純良的孩子現在哪裡還有喲。

老太太的喪事辦得很熱鬧,里仁巷的人們或許沒錢也沒什麼素質,但卻有熱心和力氣,大家說:「老太太過了七十才去的,也算是白喜事了。」於是雁家請了個班子來吹拉彈唱,又請辛苦了的街坊們來吃飯,弄到後來就真跟是個喜事似的。只有雁歸依舊鬱鬱寡歡,整夜整夜跪在靈前咬牙切齒地為老太太燒紙,她重重地傷了她的心,又因為人已經永遠的逝去,那種傷害就變成了永恆,連彌補的機會也不可能再有,這種傷害將永恆地持續。她把悲憤化成了力量,跪了一整夜連個哈欠也不打,里仁巷的居民看見她這麼傷心,又嘆息起來。

喪事過後幾天,雁歸和姐姐雁茴搬進老太太那間簡陋的小房間,原來他們三姐弟擠一間房,老太太的過世倒是讓隨著姊妹們年齡大了而越發顯得尷尬的住房鬆弛了些。

入夜,雁歸和雁茴一起躺在床上,過了一會兒,雁茴輕輕叫:「雁歸雁歸。」

雁歸沒有回答。

雁茴又輕輕推了她一下,還是沒有反應。

雁茴躡手躡地腳爬下床,鑽到隔壁母親的房間里,抱住媽媽睡下。

「媽,那間房陰森森的,我睡不習慣。」

「胡說,現在誰還信這個,雁歸不睡得挺好?」

「雁歸不怕讓雁歸去住好了,我要和你一起睡。」

母親輕笑一聲,在她身上拍一下:「你都十八歲了,怎麼膽子還沒有妹妹大?」

雁茴頓了一頓:「奶奶是不是有一枚戒指留給你?讓我看看嘛。」

「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呢?那是老太太指名留給雁萊娶媳婦用的。」

「得了吧,雁萊才多大,娶媳婦還早呢,以後我掙錢了還他一個就是了。我都成年了,單位上的女同事哪個沒有一兩件首飾,你也得讓我充充門面啊。」

母親猶豫一下:「不行,老太太臨終前交給雁歸讓她給雁萊,雁萊年紀小倒沒什麼,回頭給雁歸看了不太好。」

雁茴一骨碌爬起來,熟門熟路地拉開床頭抽屜,一伸手就把那個戒指拿出來戴進手指上:「看到就看到,有什麼大不了的,您做主她能說什麼?」她把手伸出來往昏暗的燈光下比一比,「媽,你看看,多好看。」

母親也坐起來,把她的手拿著端詳了一會兒:「嗯,真是好看。」

雁茴得意地一笑,把臉往母親臉上蹭一蹭:「我像媽媽,哪裡會不好看。」

母親也笑起來,捏捏她的臉頰:「你們三個就你最像我,性子也像。這麼著吧,你既然喜歡就先拿去戴著,我那裡倒是還有個戒指,是你爸爸給我的,只是成色沒這個好,以後留給雁萊娶媳婦好了,反正也是給外姓人。至於雁歸……等過幾年,環境好點再給她置辦吧。」

雁茴高興得很,一迭聲說謝謝媽媽謝謝媽媽,想了想又說:「媽媽到時可別偏心,雁歸有什麼我可不能比她少。」

母親皺一皺眉頭:「你說什麼胡話呢?我心裡最偏袒誰,你難道會不知道?」

說這話時,她的聲音微微放小了點,有點欲蓋彌彰的感覺,或許她自己都對這種偏愛有些無能為力吧。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不知為什麼就是有厚薄,自己的三個孩子里,數老大最沒心沒肺,可長得最像自己,又是和丈夫感情恩愛時的結晶,最疼愛也是理所當然。至於老三,沒生出這男孩兒之前,老太太也不知給她吃了多少苦頭,刻薄話從早聽到晚,有了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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