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允許腳下有障礙

因為雁歸是當地出了名的好孩子,而被打成重傷的是混混,她的證詞被百分百地採納了,孔崢家裡搜刮所有賠了一點錢,事情不了了之。這事過了以後,雁歸與孔崢的關係依然如故,兩個人分開了座位,說話的機會很少,孔崢被記了個處分,在學校里還是一副讓人討厭的拽樣子,也不太答理人,他甚至沒有鄭重地對雁歸說謝謝。

里仁巷的人們越發討厭孔崢,都說他是個不知道知恩圖報的傢伙,連畜生都不如,但是大家也都只敢私下裡說說,這次的鬥毆事件,讓大家確定這個父親不詳的孩子是個天生的壞種,不但壞而且好勇鬥狠,長大肯定是個亡命之徒。

「沒準他父親就是個流氓,這種人不要輕易得罪。」大家悄悄傳遞著這樣的信息。

雁歸對大家的抱不平並沒什麼感覺,她固然不喜歡孔崢但是更不喜歡那個小混混,小混混在里仁巷裡橫行霸道,她雖然沒什麼天生的正義感,但是那個小混混曾經敲詐過弟弟雁萊的零花錢,這就讓她不能忍受了。她是那種對自己所屬物品保護欲極強的人,欺負她可以,但是欺負她的家人?絕不允許!所以她覺得自己幫孔崢一把是在替天行道。

而且她也知道其實事情真相併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樣,她住的那個院子自來水沒接進去,所有的人都要到街道上的公共水喉排隊接水,一桶水五分錢,從她在警察局作證之後每天早上都能在門口看到兩桶滿滿的清水。

她知道是誰幫助了她,她也知道有個男孩兒用那雙冷冰冰的烏黑的眼睛在角落裡悄悄地注視她、審視她,但是那個人並不希望別人知道,那麼她也就不說,有些人的驕傲是無與倫比的,她不欽佩他的為人,但是她欽佩他的驕傲。考慮了一陣後,她會在頭一天晚上往桶里放下一角錢,作為孔崢的水資,第二天依然有清水出現在家門口,錢不見了,他們兩個人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默契。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近兩個月,兩個月以后里仁巷發生了件轟動的大事,某天巷口突然停了一輛漂亮的黑色豪華轎車,因為巷子太窄,車子沒辦法進去,所以只好將就地停在巷口。車上下來一個很氣派的中年男人,他停下腳步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皺了皺眉頭,然後筆直地走進了孔崢的家門口。

過了幾天里仁巷就有消息傳出來,那個體面的中年男人原來是本市一位大人物的秘書,據說還經常在電視上露面,他來到里仁巷這種地方會有什麼事情?他去孔家又是什麼原因?真是件令人好奇的事情。里仁巷的居民們對八卦消息有著比外界人更加敏銳的觸角,不久就又有了兩個版本傳出來。

童話版本是:孔崢的母親在年輕時與本市某位大人物一見鍾情,海誓山盟,但因為地位相差懸殊,終究未能結成連理。但是她不顧世俗的眼光,毅然生下了孔崢,含辛茹苦地將他撫養成人,上天終究垂憐。多年以後,大人物的元配夫人去世,此時也再沒有人能夠約束他,他對舊愛多年來始終不能忘情,終於來尋找初戀情人,終成眷屬。

現實版本是另一種說法:多年以前,本市某大人物(那時候還只是個小人物)與孔崢的母親一見鍾情,但是為了飛黃騰達,他毅然拋棄了懷孕的初戀情人,與本市當權者的女兒結合,終於功成名就。多年以後,元配夫人去世,竟然始終未能給他留下一子半女,而他也被醫生告知這輩子沒辦法再能擁有一個孩子,這時候他猛然記起自己在一條骯髒的小巷裡還有個兒子,為了不讓自己無邊的財富、權力、事業後繼無人,他終於回頭了。

這兩種版本分別流傳在女人與男人中,女人選擇相信童話版,男人都認為是玩實版。

但不管是哪種版本,大家都認為孔家的苦日子是熬到頭了,孔媽媽簡直就是現代的王寶釧,不過她的運氣比較好,代戰公主竟然死在前頭,孔崢也順理成章地成了新版《苦兒流浪記》里的小小主人公。

「女人啊,就是得守,能守得住,就有好日子過。」大家最後紛紛說,其中不乏當年想揩油的男人們。

又過了不久,孔家母子風風光光地坐上漂亮的黑色轎車搬出了里仁巷。

他們搬家的前一天,雁歸班上所有的同學為孔崢開了個歡送會,不管他受歡迎與否,離開學校開歡送會都是慣例。孔崢既然搬出里仁巷,自然也不用在這種三流小學讀下去了,他要轉去城南的育仁小學——就是鄭老師原來所在的那所學校。

鄭老師覺得一切都是諷刺,她在那所學校勤勤懇懇工作了十幾年,奈何說話太直得罪新上任的年輕校長,被貶至里仁巷小學,最瞧不上眼的學生卻堂而皇之地進了她先前的地盤,簡直像是有個人一巴掌直扇到她臉上去。孔崢小小年紀已經表現出超強的個性,他在歡送會上一句話也不說,一臉酷酷的拽樣子,既不熱淚盈眶也不感激涕零,他走的時候甚至連大夥湊錢送的禮物都忘記拿——也或許根本不是忘記,而是不屑於拿,大家都覺得沒意思得很。

雁歸對那天記得很深,那天天氣非常悶熱,一絲風都沒有,C市的天氣是出了名的惡名昭彰,冬天濕冷夏天燥熱,六月就已經可以使人發狂。雁歸帶著被孔崢遺忘的禮物踏進了孔家簡陋的大門,隔著門扉,她聽到孔家母子的對話。

「東西都整理好了嗎?」

「沒什麼好整理的,都不要了,這裡的所有東西我都不想要了。」

母親遲疑一下:「也是,那邊都有新的。」

「都談好了嗎?那個男人是不是正式讓我們過去?他會不會娶你?」

「當然,不然我不會把你給他。」

「嗯!」少年的聲音清清冷冷,「可是這麼多年,就為了等他,值得嗎?」

「別人說什麼不重要,你自己覺得重要那便是重要。」

雁歸很訝異,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母子,他們像朋友多過母子,如果她這樣與母親講話早已被扇耳光。

「可是你付出這麼多,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們。」

「孔崢,你要記住,想要得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要忍別人所不能忍,等別人所不能等。能忍並不見得就是笨的表示,忍了以後如果得到你想要的,那就是一種智慧!」

雁歸聽到這裡渾身一震,她輕輕把禮物放在地上,轉身走出那低矮的小院子。天氣熱得讓她透不過氣,背上的汗浸濕了衣服,她靠在路邊的牆壁上歇了一會兒,腦子裡一直回味著孔母的話,然後夢遊似的回了家,這席話在雁歸日後的生活里成為了她的座右銘,讓她受益良多。

隔天孔家母子搬走了,那台黑色的豪華大轎車停在巷口等著他們,上車的時候正逢雁歸和大偉放學回來,他們倆個子小,只能擠在角落裡張望。令人吃驚的是,圍在孔崢母子身邊,幫他們搬東西的人里竟然有不少是平日不屑的鄰居,雁歸聽到有人說:「我就說孔崢和平常的孩子不一樣,原來出身那麼驚人,你看他打那小混混,除暴安良!」

雁歸不由「撲哧」一聲清脆地笑了出來,這個世界多現實,只因為多了個身世顯赫的爸爸,北極和赤道都可以掉換位置。柳大偉默然地看著這個場面,突然冷哼一聲,掉頭就走,雁歸連忙跟了上去。

「雁歸!」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喊,是一個少年的聲音,帶一點點惶恐急切,雁歸腳步一滯,慢慢轉身。

孔崢站在她面前,用雪白的牙齒咬著下嘴唇:「我要走了。」

「我知道。」雁歸低著頭,用腳尖在地面畫了個圈圈。她等了一會兒,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也不好意思馬上轉身就走,想了想,只好又客客氣氣地說,「你看原來我們已經是這麼多年的同學鄰居了,你現在這麼走了,想想還真讓人覺得捨不得。」

「是!我們做足了整整十二年的鄰居,從生下來到現在。而且我比別人更加了解你,所以你不必同我講謊話,我知道你沒有半分捨不得我!」

雁歸有些尷尬,她想既然你知道又何必說得這麼透,她覺得自己是個不擅言辭的人,告別的話更是不知道怎麼講才得體,對白越說下去只會越荒涼,所以乾脆不去辯駁了。

少年的眼睛裡跳動出火焰,輕聲而堅決地說:「不過沒關係,你……等我,我會來接你,接你離開這裡。」

雁歸偏著頭看了看他:「不用了,這個地方,我會自己走出去。而且你也不要再來這裡,來這的人讓人看不起。」

她向他擺擺手,算作是告別,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留下那個英俊的少年站在原地。是的,從明天起不會再有人幫她打水,也不會有人用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偷偷注視她。可這有什麼關係,她認定的人在前面,並不在身後,十二歲的雁歸或許還不完全明白什麼是愛情,可她已經會選擇,而且她執拗地相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她沒有再回頭,哪怕後面孔崢眼裡炙熱的火花幾乎要熔化她的身體。

雁歸一路小跑才追上大步往前走的大偉,她輕輕拉一拉他的衣角,大偉停下腳步,看看雁歸,忽然恨恨地往牆壁上踢了一腳:「以後我要坐更漂亮的車離開這個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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