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物我兩忘

第二天上路,過了甘孜,在連綿的大山裡行走,很少看到開闊的草原,也就少有停下來的機會。是熟悉而無睹還是真的沒有感覺。只有陸路自己才明白。倒是那些山野地頭的經幡偶爾能讓他停下來架上機子。

甘孜這邊的經幡跟拉薩完全不一樣。拉薩的經幡色彩艷麗,用繩連起來,橫掛在山口或是有聖跡的地方。而甘孜的經幡色彩沒那麼艷麗,淡藍、淡粉、淡黃等居多,豎著插在山坡上或是一圈圈繞在事先搭好的架子上,像是一座座經幡塔。在甘孜藏區,陸路拍得最多的就是經幡。雪裡的單支經幡、插滿一整面山坡的經幡、埡口上迎風招展的經幡、山間上橫空而出的經幡……仰拍的、俯視的、平視的,各種角度。拍這些,他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只要當時那個畫面感動了他,就架上機子記錄下來。

四月份的川藏公路,相對於雨季來說,還是算安全的。不過也因為過於乾燥,讓本就不穩定的地質結構發生些小的垮塌是常有的事。特別是進了西藏境內,隨著山勢越走越高,溝壑縱橫,是攝影人的天堂。

陸路走到昌都的江達縣時,因山體滑坡發生公路阻斷,一堵就是一天。陸路雖然心裡著急,也只能望天興嘆。怕尼若擔心,只要有點信號,他都及時打電話告訴她情況。

到昌都時已經中午。按照計畫,他要在這裡休整一天,檢查車況和拍強巴林寺的辯經。

找到熟悉的賓館,車一停穩,陸路先給尼若打了個電話報平安,然後才下車。去大堂登記,完後他提著行李上樓,進房間沖了個熱水澡。裹了浴巾出來,聽見手機有信息提示,以為是尼若。拿起,卻是帆發來的。「我已到拉薩,住在你說的美龍客棧,等你。」

陸路皺了皺眉頭。

他不想傷害帆,但無休無止的糾纏只會讓生活變得複雜。再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有女人糾纏不休可能還會覺得驕傲,此時此境,歷盡情海,對紛繁變化朝夕不同的追逐早已看淡。

生活是需要安寧的。

兩個人守在一起,居家過日子,平平淡淡最好。

他沒回簡訊。

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三年的感情,朝夕相處,對彼此的性情早就摸透了。不能說帆有什麼錯。她的年齡她的閱歷,能守他三年已經不錯。他無權要求帆完全理解他,更無權要求帆為他而改變。兩個本就不是一路的人,因為寂寞而臨時結伴,心靈無法相融,終究是要分開的。

如果說有什麼不該的話,是自己不該先行離開。畢竟,以自己的年齡,承受能力相對於帆要強很多。如果她先找到愛人提出分手,一切會變得順利。

陸路換了衣服,拎著相機出門。在街邊找了家東北餃子店,點了半斤餃子。他拿過醬油醋等倒入小碟,用筷子試了試味道,感覺滿意了才把作料瓶放回原位。在陸路的生活里,有兩樣東西不能將就,一是攝影;二是吃。

攝影是他在表達思想,而吃是他在表達生活。

當餃子端上桌,陸路慢慢吃著。說真的,此時的他,注意力並不在眼前的食物上。如果不出意外,三天就到拉薩了。該怎麼面對帆的糾纏?見面後說些什麼才能把傷害減少到最低?帆,那麼精明的一個女孩,生意做得是轟轟烈烈,大把的美金進來,大把的人民幣出去。哥們都說陸路走了桃花運,居然有那麼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倒貼上門一點不用他操心。每聽到這種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話,陸路總是不做解釋,事實怎樣只有自己心裡明白。帆這樣的女子是屬於大都市的,是屬於香車寶馬的,而他只是一個不停地走在路上的浪子,習慣於跪下來膜拜風景。

從小店出來,陸路回賓館開車去找了家修理廠,檢查了下底盤,見沒什麼大問題,又加了些機油後,開著車沿江慢慢走。川藏線上,昌都是他比較喜歡停留的一個點,原因就是位於半山坡上的強巴林寺。他喜歡那個寺廟,嚴謹而開放,就像一所宗教大學。每次來這裡,他都會去拍拍僧人們學習辯經的情景。

沿著山坡而上,把車停在強巴林寺的轉經道邊上,拎了相機和三腳架到山邊,看夕陽中的古鎮小河繞城而過,別具韻味。於是架好相機,拍了兩張照片。不時有好奇的轉經人圍攏來,陸路總是含笑讓開,示意他們看取景框。看後的人總是啊的一聲,驚嘆於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竟然如此美麗。

脖子上手臂上纏著紀念品的小商販不時上前問他買不買?他總是溫和地搖頭,然後繼續調整著鏡頭的位置。

按快門,咔。

收起相機,陸路繞著轉經道慢慢走著,不時按上一兩張,收錄些老人和孩子以及狗兒的撒歡兒。偶有紅衣僧人對著圍牆裡的寺院磕頭,他總會停下,掏出零錢放在磕頭者身邊的盒子里。再找個合適的角度,拍他們額頭上留下的印跡和木板上的光斑。

磕頭者無視他的存在,他也無視光線的存在。

心中只有感動。

如果尼若在此,她肯定會跟老人閑聊,孩子們也會圍著她吧?什麼時候才能帶著她上路啊?

一圈結束,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陸路正要上車,簡訊提示音響起。

帆發來的:「於姐帶我去吃了當地特色,不喜歡酥油做的菜。你走到哪兒了?想你。注意安全!」

陸路仍沒回。帆仍然一條接一條地發給他。似乎,他回與不回並不重要,她只是把自己內心的感受發給他,把自己看到的新奇玩意兒說給他聽。

陸路總是看後就刪掉。

色季拉山是西藏林芝地區著名的一座雪山,也是川藏線上拍南迦巴瓦峰最理想的地方。南迦巴瓦峰曾經被《國家地理》評為最美的雪山之首,每次路過,無論天氣如何,陸路都會停下拍一張,權當是個紀念。

今天陸路依舊把車停在埡口上,把卡片機架在雪地里,帶了數碼相機踩著積雪爬到經幡陣里,找了個石頭坐下,點根煙,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南迦巴瓦峰。山鋒如劍,一條綿軟的白雲飄忽在山頂上,天藍得透明。

下午五點,光線慢慢變得柔和。

他舉起相機,試著拍了兩張。看看放大的片子,每個細節都看了一遍,然後繼續抱著相機看著南迦巴瓦峰。

年年都能看見的雪山,拍西藏的攝影師百分之八十都有南迦巴瓦峰的照片,大同小異。也難怪,南迦巴瓦峰太有名了,有名得幾乎來西藏的人都會專程來看它。只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麼多時間觀察它,總是被第一眼的驚艷所折服,拎著相機啪啪地閃,出來的畫面能不一樣嗎?

足足坐了一個小時,陸路才起身,下去拎了三腳架向邊上走了幾步,拍了兩張。然後換上數碼,又拍了兩張。

把相機和三腳架收了放回車裡後,陸路並不急於下山。他合上車門,站到公路的護欄處,雙手插在褲袋裡,依舊注視著南迦巴瓦峰,表情安然。

尼若這兩天的簡訊突然少了。偶爾一條,也是極禮貌的。

處在戀愛狀態的人總是特別敏感。禮敬三分的方式不是愛人,而是朋友。難道千里而來,就只是想要個朋友嗎?

陸路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但肯定是出問題了。

餘下的生命,陸路只想伴著她,溫暖地走在路上,完成生命里最後的長長久久的旅程。這些年,在陸路的心裡總有一個角落是空著的,他知道那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溫潤如玉,在為愛人而空巢。無論她的心是收了回去還是轉移了地方,他都願意為之守候。

關懷和理解,總是留給最愛的人。

藍天之下,皚皚積雪中,一輛車、一個人,佇立在風中……

於夏發了個簡訊給尼若,說了帆來拉薩找陸路的事。

尼若收到於夏的簡訊後,心頓時就空落落的。

所有期盼,在那一刻,全都變成了錐心的痛。

她上課、批改作業、放學時送學生到埡口,看似一切如常。

尼汪是唯一感覺到尼若有變化的人。別小看這個小不點,他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跟尼若在一起,就像尼若的小尾巴,如稚子依戀母親一樣。這世上,哪個孩子對母親情緒的變化會感覺不到呢?

然而,尼汪不知道尼若為什麼不開心,他也不懂尼若為什麼不開心。他只是把自己變得更勤快,寫作業時也更加小心不出錯。

尼若改完作業,靜靜地坐在古箏前,彈的依舊是尼汪熟悉的《春到拉薩》,只是同樣的調子,尼汪卻聽出了不一樣。這是不對的,過去每次老師彈這個,他總會情不自禁地踏歌而舞。而這會兒,蹲在放鳥蛋的窩前,尼汪無數次轉頭看尼若,明亮的大眼睛裡滿是不解。然後,他蓋好蛋,轉身出去。再回來時,手上竟捧了一把藍色的野花。

尼若驚奇地看著他爬上凳子,把窗台上的土陶罐拿下來,裝了水,再爬上凳子把陶罐放回窗台上,再把花小心翼翼地插|進去,然後轉身對著尼若憨憨地笑。

看著尼汪乾淨的眼睛,尼若覺得眼眶濕潤。

她走過去,把尼汪摟進懷裡,緊緊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