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神奇地方,自然事

月光打在對面的牆上,顯得斑斑駁駁。

尼若沒有睡意,拿起搭在床尾的披肩裹在身上,小心拉開木門,置身在寒涼的夜風裡。

卧在院牆邊的護院狗抬頭看她,站起來抖抖長長的背毛,搖著尾巴走了過來,熱情地吐著舌頭。

尼若摸了摸它的腦袋,向院外走去。如此好的月光,她想隨便走走。坑坑窪窪的土路上,狗兒靜靜地跟在她後面。定居點寧靜安然,亮著盞小燈的院落也是昏昏暗暗的,大部分的院子只有月光和偶爾傳出牛羊的噴鼻聲,樓頂四角的幡只見輪廓。湖灣深處傳來水鳥安詳的咕嚕聲,和著小蟲有一陣沒一陣的鳴叫,讓這夜色顯得格外的靜謐。此時如在內地,當是酷暑難耐,鋼筋水泥築成的空間里空調呼呼地響。白天見不著太陽也熱得汗流浹背,晚上見不到月亮也沒一絲涼意。而在這片廣袤的雪域高原上,聖潔的羊湖湖灣深處,春天卻剛剛開始,無論白天的太陽多麼猛烈,夜色來臨時,清涼總是隨期而至的。尼若的眼睛在夜空里隨意遊盪,思緒也在天地間馳騁著。她是喜歡在這樣的夜晚里出來走走的,沒有杯盤交錯和喧鬧的人群,更沒有閃爍的華燈,只有夜風在徐徐地吹,只有雪山在靜靜地等,天地間就她一人,獨享了這碧玉般的月和晶瑩璀璨的星,便覺得自己無比的幸運了。

路邊有個大青石,孩子們常在這裡爬上爬下,早已磨得光滑圓潤。尼若走過去,左手扯了披肩,右手慢慢滑過石頭的表面,感受指肚傳來青石的寒涼和粗糙,仰了頭看著天邊的月,清輝下尼若的臉龐白潤如玉,長發卻隨著夜風起舞。

這是個多麼美好的夜啊,就是那些發|情的貓兒狗兒也不見了蹤影。

尼若將身子靠在石上,靜靜地佇立著,閉了眼,只讓心事在夜色中流淌。

不遠處的斷牆邊傳來細細的低語,尼若覺得聲音熟悉,便側了頭聽著。

「這幾天你阿爸到處託人說親,你這次回來是不是準備結婚的?」女人的聲音有些喑啞,顯然正在傷心。尼若吃了一驚,因為她聽出是色嘎在說話。

「你放心吧,我心裡只有你,這輩子我娶定你了。」男人說,語音裡帶了拉薩藏語的口音。尼若搜索記憶,定居點的男人中沒有這種口音啊。

「你阿媽昨天背水時遇到我,還罵我了,說我不要臉,勾引了你。」

「難道你沒勾引我啊?」男人輕笑。

「亂說,哪個勾引你了?頓珠,你個沒心的傢伙,跟魔鬼一樣摘走了我的心,便再不管了。」色嘎說,口氣裡帶著嬌嗔。

尼若恍然大悟。難怪這男人聲音不熟悉,原來是頓珠回來了。聽說他年底就要退伍,他家裡已經開始到處給他物色媳婦。只是頓珠喜歡色嘎,他們的事在定居點裡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只不過人人都沒當回事。因為在這兒,孩子們的婚事還是老人說了算,年輕人在沒有結婚前,跟誰在一起只能說是婚前的遊戲,並不影響跟另一個人結婚過安定的日子。只是頓珠不太一樣,他在拉薩當兵,受城裡自由戀愛思想的影響,想自己找老婆。上次休假回來曾經跟他父母說過,他家裡因此掀起了軒然大|波。婚姻不讓老人做主,而且是娶一個有孩子的外來女人,對於習慣了父母安排、子女只有服從的家長眼裡,如同羊湖突然發怒漲大水一樣。

「誰說我不管你,我這不是回來看你了嘛……」頓珠說。

色嘎輕巧地笑著,兩人說話聲越來越低。

漸漸,再聽不見兩人的說話聲,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和取下首飾的叮噹聲。

尼若含笑離開,卧在她腳邊的狗兒也站起來跟著她往回走。才到校門口,她便見定居點裡射出兩隻強烈的手電筒光,然後是頓珠的父親和阿媽罵罵咧咧地衝出來,身後還跟著頓珠的兩個弟弟。

隨著他們的喊罵聲,其他院子里也相繼亮起燈光,狗開始吠叫。

尼若站在大門口,看著他們急匆匆地跑過,便有些擔心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跟過去。這畢竟是人家家庭內部的事,她一個外來的老師,實在不好摻和。然而不管嗎?色嘎是她的朋友,尼若怎麼忍心看著她受人欺負?

幾個看熱鬧的年輕人也跑了過去。

想了想,尼若還是跟了去。

遠遠地,就聽見頓珠阿爸的罵聲,還有其他人的勸說聲。

「你們說說,我家頓珠太陽落下才到家,這個女人晚上就把他勾引出來了。我怎麼可能不生氣?我家是什麼人啊?世代都清清白白的,沒一個欠命債的,沒一個黑屁股的,她是什麼人啊?強盜、黑屁股的女人。我家怎麼可能要這樣的女人來弄髒佛堂呢?」頓珠父親指著衣衫不整的色嘎,跳著腳大罵。

頓珠阿媽則拉著色嘎又推又搡。

「你憑什麼說我勾引他的?頓珠,你說,是我勾引你的嗎?」色嘎被逼到斷牆的陰影里,長發零亂,飾物七零八落。她小聲爭辯著,卻顯得那麼蒼白。頓珠站在她身邊,只低著頭不敢吭聲。

原本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此時卻顯得那麼無力。愛情在這大山之中,似乎被人遺忘了。

頓珠阿媽扯著色嘎的衣服又哭又拽,「你這個無人區來的黑骨頭,臟女人,你還不承認?如果不是你,我兒子在部隊好好的,怎麼可能跟他阿爸對著干?」

「你放開我,你問你兒子去,扯我幹什麼。」色嘎掙扎著,見老人不放手,便對著頓珠喊,「你還是不是男人啊?變成吃屎的了嗎?你就不能說句公道話!」

「你還敢罵我兒子!」頓珠阿爸見她罵頓珠,更加生氣,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聲打在色嘎的左臉上。要知道,在這裡,家中的長子就是未來家庭的繼承人,一家人眼裡的權威,就是當媽的,兒子再錯,也是溫言勸上幾句,不會輕易罵他。

色嘎捂著臉,絕望地看著頓珠,淚珠如雨傾盆。她沒有還手,也無力還手,頓珠的兩個弟弟把她堵死在牆角里,頓珠阿媽又撕扯著她的衣服和頭髮。

看熱鬧的人竊竊私語著,不管是同情|色嘎的年輕人還是支持頓珠阿爸的老人們,沒人敢去拉。這樣的情形,山裡人習慣於把它歸結為家事。老人維護的是約定俗成的風俗習慣,也是在維護老人自己的面子。如果去勸,無論話怎麼說,無疑都是掌老人的臉。

尼若看著,心裡有一千個不忍心。明知道這樣的事不是自己一個外人管得了的,還是分開眾人走上前去,拉住了頓珠阿爸又要砸下去的棍子。「阿爸,頓珠阿爸,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如果打傷了人,你兒子畢竟是部隊的,對他影響不好。」

老人見尼若出來勸,知道她和色嘎要好,原本心裡是夾著一股子火的。只是一聽到可能影響到兒子,這才極不甘心地放下棍子,眼裡卻憤恨地盯著色嘎,恨不得吃了她。

尼若見他不再揚起棍子,心裡鬆了口氣。她是知道這些老人的軟肋在哪兒的。對他們來說,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都沒見過,只知道傳承了祖祖輩輩的習慣不能更改。兒子是他們的生命,有了兒子,這個家庭才能平平安安地傳承下去。尼若把老人的棍子拿開,又過去拉開頓珠的阿媽。「你看,頓珠在部隊里,雖說離得不遠,平時也難得回家一趟,現在好不容易回來看你們二位老人,何苦為了這麼點事生氣呢?」尼若一邊說,一邊就擋在了色嘎面前,「頓珠,你還不陪你阿爸阿媽回去,看你把兩位老人氣成什麼樣子了?」

頓珠磨磨蹭蹭地從斷牆處走了出來,分開眾人大步往定居點走去。

老人看大兒子走了,便也罵罵咧咧地跟在後面而去,看熱鬧的人開始散了。

色嘎抬起頭,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臉上,兩行淚珠緩緩而下。尼若摟著她的肩,不知怎麼安慰她才好。

斷牆的影子或長或短,凄冷寒涼。

這時,從定居點裡又衝出來一支手電筒,達娃措的呼喊聲遠遠傳來,「阿佳,色嘎阿佳……」

尼若回了聲:「在這兒呢。」

達娃措帶著拉姆沖了過來,手上還拿著一把分肉的長刀,殺氣騰騰的。今晚尼汪在尼若那裡睡,她和拉姆陪著阿媽念了一會兒經。才躺下頓珠就來找色嘎,只以為他們如往常一樣找個草窩子幽會完就回來了,哪知定居點的一個老阿媽突然敲門,說頓珠阿爸帶著人把色嘎抓住了,正打她呢,這才提了刀出來。「他們呢?那幫狗在哪兒?」

「你幹什麼呢。還拿著刀,要殺人嗎?」尼若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野性十足的達娃措,把她的刀拿過放在斷牆上。「這事也不能怪頓珠阿爸,你們的習慣就是那樣。一時半會兒老人扭不過彎來,慢慢來吧,難道為這點事還要去流血不成?」

達娃措撲到色嘎面前,心疼地摸著她腫脹的臉頰,「阿佳,你怎麼這麼蠢啊?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頓珠那狗屎的家裡容不下你的,你就不聽。穿軍裝有什麼了不起嗎?穿了軍裝就能保護你嗎?你看看你,這都成什麼樣子了?他一個大男人,看著自己的女人被欺負屁都不敢放一個,跟地上的麻雀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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