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己孵蛋

什麼樣的天地,會比這一熒光更加寬闊?

把我的心放在你的手心,請君好好收藏。

把你的愛戀放進我的心房,今生不再分開。

上課、改作業、跟家長們閑聊、爬上山頭看著那彎彎曲曲的湛藍色湖水發獃。

尼若的生活就是這樣。簡單但不單調。才多久啊?想起身後繁華的都市怎麼就像上輩子的事了呢。那個人頭攢動,喊叫聲此起彼伏擁擠得就像菜市場般的醫院,從過道的這頭到那頭都得不停地喊著:「請讓一讓,請讓一讓。」每天八點開始接待病人到晚上八點也未必能休息,夢裡都是呻|吟聲。曾經,尼若認為那是正常的生活,認為這世上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忙碌。現在看來,遠不是這樣的。在這裡,地球的最高處,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生存環境遠比大上海惡劣了不知多少倍?在這個天之遠的地方,人們卻在享受每分每秒。

尼若布置完三個年級的作業後,看了看了時間,說聲下課,學生一哄而出。

尼若拿著課本最後一個走出教室,順手帶上門。說是門,其實就是幾根木棒釘在一起,風和塵土隨時都可鑽進去。只要上課時,野狗野貓不躥進教室就算幸事了。

天空依舊晴朗,僅有的幾朵白雲掛在遠山頂上。這個時節,在上海該是細雨紛紛、柳絲如絛了吧?而在西藏,雨水只集中在七、八、九三個月,其他時節很難下雨。然而,草地卻一天比一天綠,湖裡的水鳥一天比一天多,春天在不知不覺間悄悄降臨了。

尼若把孩子們送到埡口,叮囑著不準在路上瘋玩早些回家之類的,然後看著他們歡呼著衝下山去,這才笑著轉過身來往稍高處的瑪尼堆走。她每天習慣於這樣,送學生到山口,然後看他們消失在湖邊小路的盡頭,自己再去上方的瑪尼堆轉轉。倒不是她信仰什麼,也不是西藏改變了她,從進入醫學院的那天起,尼若的腦子裡就沒有「神佛」二字。一把薄薄的手術刀讓她看慣了生死,所謂的前生後世不過是安慰今生逃不掉的厄運而找的借口而已。她轉瑪尼堆,只是因為喜歡那些薄薄的石片,青潤的石片上刻了經咒,放在一起就成了心愿的集合體。

站在瑪尼石堆邊上遠眺彎彎曲曲的羊湖。那泛著波光靜卧的湖水啊,深深淺淺的藍總能喚醒她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清澈的湖水,從來沒有見過那麼豐富的色彩變幻。雪山草地成了它的點綴,移動的牛羊則是它的飾物。

尼若信步走著,太陽高高掛在藍天上。西藏跟內地有兩個小時的時差。在這兒,唯獨不缺的就是時間。每一天都那麼長,每天都那麼寂靜,長得像一個世紀,安靜得像天地初開。

習慣性地按照順時針走著,手指從粗糙的石片上滑過。經幡被風拂向另一個方向。在五彩的縫隙里,一個穿了雍仲絳色藏袍、白髮零亂的老人而向聖湖佇立著,一隻手上拿了張照片,另一隻手持了金燦燦的經筒,旋轉不停。

「央吉阿媽。」尼若輕聲招呼著,「你也在這裡?」

央吉回過頭來,油亮的臉上皺紋密布,「王老師,孩子們都送走了?」

「是啊,剛放學,來這裡轉轉,拉姆她們呢?」

「去牧場了。小尼汪沒跟你來?」

「在我屋裡寫作業呢。阿媽,你看誰的照片呢?」尼若走過去,接過照片,原來是達娃措、色嘎、尼汪和自己的老領導石達的合影。

央吉看著尼若,「王老師,達娃措說,這個人是你的領導?」

「對。石達是我過去醫院的老書記,調來沒多久就退了,病退的,身體不太好。」

「他病了嗎?」

「也沒什麼大病,就是經常咳嗽。」

「唉……」

「後來我辭職去了另外的醫院,見得就少了。不過他人很好,我每次回去都去看看他。石達書記的老家在藏北申扎縣,他離開後好像就沒回去過。」

「錯鄂湖……錯鄂湖……」央吉喃喃地念著,混濁的眼珠有了一抹亮色。

「阿媽也知道錯鄂湖啊?」

「我的老家也在錯鄂湖。」央吉說,經筒轉得更快了。

「聽石達書記說,錯鄂湖很美,還說讓我放假的時候去看看呢。」尼若笑著說,扶著她一起坐到山邊的石上。其實央吉年齡並不大,只是老是彎著腰,不了解內情的人就以為她是七老八十了。

「他變了,變多了……」央吉彷彿沒有聽見尼若說話,只是看著遠處藍盈盈的羊湖,自言自語。

「阿媽,你說什麼?」尼若正拿著傻瓜相機對著河谷里的牛羊猛拍,聞聲回頭問。她能聽懂本地話,但對藏北土話還是不熟悉。

「沒什麼。」央吉清醒了些,用本地話說,小經筒重新轉了起來。

山腳下陸陸續續上來幾個轉經的老人,念著六字真言,順著時針的方向圍著瑪尼堆轉了起來,央吉起身加入了她們。

尼若坐著沒動。陽光透過經幡,撒下絲絲縷縷的光柱,老人們從光影里不慌不忙地走過。瑪尼石有大有小,有的是最近才放上去的,色彩異常的鮮艷,有的色彩早已褪去只留下石板的本來面目和深深淺淺的鑿痕。內高外低,層層堆疊,參差有序。

這個瑪尼堆有多長的歷史了?聽說「文革」時曾被扔過一些,後來又慢慢堆了起來。一個老阿媽的臉從經幡下露了出來,雖然皺紋密布卻油光滋潤的肌膚在夕陽的映襯下格外美麗。尼若舉起相機拍了一張,心裡卻想著放假的時候是不是買個單反,像陸路用的那樣,小傻瓜已經不能表達她心底的感動了。

看著老人心無旁騖地一圈一圈轉著,尼若心裡特別感慨,給陸路發了條簡訊:「我們把信仰掛在嘴上,這兒的人卻把信仰融進了生活。」

陸路回道:「生活的目標不一樣,那兒沒有物質的豐裕,但人們快樂。」

尼若起身走到山邊,斜靠在山壁上。湖對岸的雪山頂上,太陽變成了一個大火球,透過雲層射出萬道霞光染紅了大地,也染紅了湖水。羊湖那點點的波光啊,就如哪位仙人灑了一把鑽石鋪呈在湖面上。

河谷里,牧羊漢子正趕著牛羊遠遠地走來。牧羊狗前後跑著,不時發出歡快的吠聲。在山野里跑了一天,終於歸家了,狗兒們也高興啊。定居點裡升起了炊煙,那些隨風送去的香味啊,更激得牧人和狗兒加快了腳步。

轉經的老人早已走了,只留下尼若獨自待在小山頭上。直到夕陽退去,大地還原了本來的靜謐,她才慢慢往山下走。

路過定居點邊上的廢墟,尼若聽見有人正在咒罵色嘎。說色嘎是黑骨頭的女人,勾引她們的兒子什麼的。

尼若皺起了眉頭。

其實色嘎是個能幹的女人,雖說終日操勞,並沒減少婦人的美麗。一頭長髮烏黑油亮,笑聲如百靈鳥一樣清脆。家中沒有當柱子的男人,女人便只有把自己當成柱子,撐得那間土屋穩穩噹噹。

尼若聽得出那是頓珠阿媽的聲音。她家在斷牆角落裡建了一個育羔房,這幾天出生的小羔子都集中在這裡,晚上需要人守夜。

尼若悄悄從另一邊走了,心裡卻悄悄為色嘎擔上了一份心。頓珠是色嘎喜歡的男人,在部隊當兵,休假回來常幫她幹些女人不能幹的重活。一來二去的,兩人漸漸有了那層關係。為此,色嘎還收藏了一身頓珠穿過的軍裝,常常翻出來晾曬。有次尼若還笑話她,說她到底愛的是那個人呢還是那身綠軍裝?色嘎咯咯地笑著,大方地說「都愛」。

在這兒,兒女的婚事由父母做主是天經地義的。說真的,如不是來西藏,尼若還真不知道這世上還存在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什麼年代了,在內地無論多偏遠的地方,孩子的婚事都不再是父母做主。而在這裡,女人自己找男人可以,但那僅僅是婚前的遊戲。無論是鄰里還是家裡的老人,都會睜隻眼閉隻眼。兩個男女如要自作主張組成家庭,那就是對老人的「大不敬」,挑戰父母的權威,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央吉阿媽對於孩子們的婚事從不多說什麼,年輕時那一場差點丟掉性命的愛戀足以讓她理解什麼是女兒情懷。所以,當媒人上門為色嘎和達娃措提婚時,她總是說這事讓孩子自己做主吧,她老了,不想干涉孩子們的自由。老人的這種想法在大山深處是很另類的,是被其他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家長尊嚴的人瞧不起的。央吉阿媽不在意這個。一同從無人區里走出來,無論年紀長與幼,都已不僅僅是親情那麼簡單了,他們用生命詮釋著親情。

自從尼若來了羊湖,央吉阿媽一家對她的關照就如對自己家女兒一樣。沒牛糞了送牛糞,沒肉吃了送肉,沒牛奶喝了送牛奶,尼若感激於心,一直苦於無法報答。治好小尼汪的病,談不上是報恩,那只是一個醫者最平常的行為。

長年生活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裡,交通和科技都不發達,有病的人們只能靠過硬的身體和僅有一點經驗硬扛,實在熬不下去了才去醫院,往往小病拖成了大病。支教兩年很快就會結束,如果在這有限的時間裡能為大家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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