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的標誌

終於爬到了山頂,站在寺門前的空地上回頭望去,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美麗聖潔的羊湖就在下面的河谷里,彎彎繞繞向東流去。

風很大,颳得沙子亂飛,原本藍盈盈的天空慢慢堆起了烏雲。尼若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語,「好像要下雪了。」

陸路也抬頭看了看天,說:「要能趕上一場雪,就能出點片子了。」他把心愛的相機藏在懷裡,有值得一拍的景才拿出來咔嚓一張。這麼些年,孤獨的行走,習慣了只跟自己交流,而相機是他唯一的朋友。

進了大門,院子里靜悄悄的,兩個紅衣僧人衣袂飄飄而來。見到他們,友好地笑笑。

正對大殿有一高高的經桿,才換上的幡色彩艷麗。下面拴了一頭岩羊,旁邊石階上坐了幾個來朝佛的老百姓。其中一個年輕的阿佳懷裡坐了個小男孩,見到尼若突然咧開笑臉。

尼若一手扯了圍巾,一手掏出糖果遞給孩子,孩子接過,笑得更歡了。尼若捏著孩子的小臉問他多大了叫什麼名字?小孩子還不太會說話,只是嘻嘻地笑,孩子的阿媽倒是挺熱情的,答道:「三歲了,叫羅布。」然後教孩子叫阿姨,小傢伙只是笑個不停。阿佳又問尼若他們從哪兒來的?尼若告訴了她。阿佳很高興,說他們就是工布學那邊的,離尼若教書的地方不遠,說完拉著尼若的手要陸路給她們照張合影。

尼若坐在她身邊,照完相,閑聊了幾句,見陸路圍著岩羊快門響個不停,便起身走了過去。岩羊倒也不怕人,自顧自地舔著碗里的糌粑。

「在西藏,很多寺廟裡都有野生的岩羊,有的是自己跑來的,有的是老百姓抓住送來的。這些傢伙知道這裡有吃的,還沒人傷害它們,生活得倒是自由自在。」尼若扭住岩羊的角,轉來轉去地玩著,還低了頭對著岩羊的眼睛說,「是吧,親愛的岩羊寶貝?」

「它們不會傷人嗎?」

「會。有些人亂追它們,惹毛了它們就會頂人。你看它被拴著,多半是以前傷過人。因為一般來說,岩羊進入寺廟後,習慣了這裡的生活後趕都趕不走的,如果不傷人寺里就不會拴它們。」

「你小心點,別讓它頂著了。」陸路看她把著羊角跟岩羊較勁,岩羊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腦袋左晃右晃的,有些擔心地說。

「不會的。」尼若低下頭,腦袋對著岩羊,岩羊也把腦袋對著她,一人一羊頂了起來。

陸路笑了,相機咔嚓咔嚓地響個不停。

「真是個可愛的女人。」陸路看著尼若開心的笑臉,心裡如此想著。

玩夠了,尼若直起身,剝了顆糖放在手心裡伸過去,岩羊把糖含進嘴裡,嚼得咔嚓咔嚓的。尼若摸了摸它的腦袋,說:「寶貝,不跟你玩了,你陸大爺要拍照去。」

陸路扯著嘴角無可奈何地笑。

離開院子,兩人順著右邊的石梯往上,一間間殿堂逛著。桑頂寺是個很開放的寺廟,殿堂可以拍照,僧人也非常熱情,跟陸路語言雖然不通,但跟尼若還是能指手畫腳地交流。

在二樓的殿堂里,兩人站在壁畫前,陸路指著一個頭戴骷髏的佛像問:「這是什麼意思?」

尼若走過去看了看說:「金剛亥母啊。她摟著的這尊大神就是勝樂金剛。金剛亥母是他的明妃。你看她有三隻眼睛,表示能觀照過去、現在和未來。旁邊那個頭,代表智慧雙成。右手拿鋮刀、左手拿嘎巴拉碗,碗內盛滿血,是獻給本尊的。脖子上掛的念珠有五十顆,意思是佛教全部的經典都在她腦中了。要辨認她很容易,單足屈立,左腳下踩著一個小鬼,這是她的標誌。」

「我越來越佩服你了,你怎麼知道這麼多?」陸路跟在尼若旁邊,見她微仰著頭,看著每一尊佛像,宗教知識隨口道來,半是玩笑半是誇獎地說。

「要多學習,親愛的小孩!」尼若看了他一眼,得意地笑,向前走去。尼若指著前面的一尊單足站立、雙手於胸前合十、身子向後仰的佛像說,「這是印度瑜伽的本尊,漂亮吧?你看她的姿態,非常的曼妙,像一朵空谷的幽蘭,遺世獨立,清香自知。她的眼睛,似笑非笑,似看非看的。我非常喜歡她的神態,你可以說她平和安寧,也可以說她纖塵不染。這樣的超凡脫俗,只有大美的西藏才能出這樣大美的壁畫。」

「超凡脫俗、自然天成……」陸路看著被酥油燈光籠罩著的尼若,喃喃地念,不知是說壁畫呢,還是說眼前的人。

兩人出了殿堂,旁邊石階上的殿門關著,門上畫了兩張猙獰的臉,加之巷道里光線昏暗,看上去有些陰森。

陸路看見門上的像,眼睛一亮,飛快地跑了上去,蹲在台階邊沿上,舉著相機拍了好幾張。嘀咕道:「我從沒見過門上畫這個,很特別的門神啊。」

「走吧,怪嚇人的。」尼若站在他身邊,抱著手臂皺著眉頭。

「害怕?」陸路好笑地看著她,想起她剛才在殿里侃侃而談的樣子,跟眼前這個恨不得馬上逃到亮光下的女人判若兩人,便越發覺得有趣起來。

「走吧。」尼若說,帶頭急步向下走去。

陸路看著她逃一樣的背影,嘴角再次浮起笑意。

兩人順著幽深的巷道往前走。光線很暗,巷道極窄,伸出臂便能觸到兩邊暗紅色的牆壁。

巷道深處有兩根木柱,顯然年代已經久遠了,柱身已經腐爛。其中一根柱子下墊的木墩新近被換過,舊的扔在一邊。

陸路圍著撤換下來的舊墩轉來轉去,嘴裡嘖嘖稱奇,「好東西,這是個好東西,以前從沒見過,應該是建寺的時候就有的吧?就這麼扔著,真可惜。」

尼若撿起木墩看了看,說:「沒什麼特別的呀。」

「你看它的臉,像什麼?」

「像狗?不對,有點像獅子。也不太像,奇怪!」

「應該是獅子,哪有用狗墊柱子的?」陸路說,摸了摸墩子的後部,看著手上的木屑,「這個東西,少說也在百年以上了,你看這些木頭,爛成這樣。」

「寺里應該好好收起來啊,就這麼扔著,可惜了!」尼若聽他這麼一說,也有同感。

「文物的保護,也是需要有人知道它的價值才成啊。」陸路說,把墩子擺在光線下,蹲下又拍了一張。

「陸大攝影家,你這是誇自己有學問呢。」尼若看著他,打趣地笑。

「不敢,在有才的王老師面前,小生只能算是初出茅廬。」

「我算什麼才?柴火的柴。」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著玩笑,繼續往前,出了一道小門,外面是條轉經的石子小路,兩尺來寬,一面是寺壁,一面是懸崖。

尼若在前,陸路在後。

碎石小道,僅過一人,靠牆根處,隔不多遠就放著幾片瑪尼石。懸崖之下,少說也有兩百米,溝底的村莊變成了微縮的景觀。紅塵世界與這清凈之地,不到一小時的路程,卻需要俗人抬頭仰視才能得見高處的神佛之處。

「我想起了一句話。」尼若站在懸崖邊,看著下面被風沙瀰漫了的小村莊說,「主在仆前無英雄,身居屆堂方顯威。」

「有道理。主僕天天在一起,距離近了,吃喝拉撒都看得清清楚楚,天長日久,哪裡還會產生崇拜?寺廟也一樣,離老百姓近了,再高大的佛像,沒了神秘感,便也吸引不了人們去朝拜。」

尼若回頭笑了笑,「孺子可教。」

「領悟力高吧?」陸路收起相機,嘿嘿地笑。

風越刮越猛,帶著沙子扑打在臉上,有些生痛。陸路站在懸崖邊上,鏡頭對著下面的小村莊按了幾張,又下意識地把鏡頭對準了尼若的背影。見烏雲翻滾的天空下尼若的背影單薄羸弱,長發被風吹得上下翻飛,大紅的披肩向後揚來。這個女子,跟她在一起每多一分鐘,便會多一分驚喜。她的宗教知識,對民俗的了解,真是讓他折服。一路走來,沒有聽到她喊累,無論他爬多高,她總是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邊。陸路覺得自己這幾天拍照越來越有感覺,特別是她在身邊的時候,總能產生些奇異的構圖方式。沒事時聽她說說話,或是看她安靜地笑,心裡也會暖洋洋的。

當然,陸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感受。一個年逾不惑的男人了,怎麼可能還如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不管不顧呢?這個年齡需要的是一份長長久久的相守,一個牽手到老的伴侶,而不是一份只過今夜不想明天的激|情。

陸路在後面山崖處拍了幾張瑪尼石的片子。說實在的,這樣的天氣里出不了什麼好片,他只是習慣性地把有感覺的東西收進鏡頭,有用沒用,只有經年後才能確定它的價值。

繞了一圈重新回到寺里,兩人迫不及待地鑽進大院一角的廚房,一個僧人正在做飯。尼若蹲在灶前,伸出手烤火,陸路好奇地東看西看。

「他是你男人嗎?」正往水瓶灌茶的小僧人用藏語問尼若。

尼若沒提防他會有此一問,立即緋紅了臉,偷偷地看了一眼正對水缸猛拍的陸路,小聲說:「不是,我們是朋友。」然後轉了話題,「你是哪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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