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一次失眠

愛情要來時,是不分年齡、不分時段、不分地方的,它說來就來了,不容你多加思考,不容你輾轉反側,霸道地進入你的腦海、你的靈魂,哪管你是不是歷盡滄桑早生華髮!

盤旋的公路上,一輛豐田客貨兩用車慢悠悠地爬著。

普布開車,他媳婦抱著孩子坐在副駕位上,尼若和陸路坐在後排。

看著彎彎繞繞的公路和谷底的土房子,陸路心裡升起太多的感慨。這條路走過不知多少次了,每次感受都不一樣。還記得第一次進藏,從日喀則回來走的就是羊湖,那時這條還是鄉村級的土公路,車子一過塵土飛揚。不過兩邊的山坡上,不時能看到草狐狸和野兔飛速掠過。現在公路修得很好了,來來往往的車也多了,狐狸和野兔幾乎絕跡了。

如此近的距離,車子的每一次轉彎都能感受到她的溫暖,清清淡淡的女性氣息是如此迷人。陸路無法控制內心的心猿意馬,只能藉助窗外的美景轉移視線,用舉相機的動作來掩飾狂亂的內心。

作為專業攝影師,他明白這樣拍出的片子沒任何意義,然而,他還是不停地舉起、放下、再舉起、再放下……

表面看去,半閉著眼的尼若不卑不亢。其實,她的內心一直在欣喜和害怕中交戰。欣喜的是他就在身邊,淡淡的男性香水味一直縈繞著她,就像失散多年的老友,也像上輩子丟失的情人,相遇了,無法抑制內心的欣喜。也害怕著,怕自己就此沉淪了,怕自己衝動之下踏出一步無法收回……

尼若半夢半醒之間是感覺到陸路在給她蓋衣的,也能感覺到陸路在打量她的臉;只是,她不想動,不想讓這份不可言喻的溫情因為一睜眼就不見了。

偶爾陸路下去拍照,尼若又正好醒著,便會陪他去。也拿著個小相機,陸路拍哪兒她就拍哪兒。陸路每次拍完都會舉著相機給她看看,還會指點她拍什麼。看著顯示屏上一張張美麗的圖片,她開心極了。有時,她趴在三腳架上,看陸路半跪在地上用鏡頭對著遠處的牧羊人時,她覺得這是一個真正懂得西藏的人,他尊重鏡頭裡的一切,無論那是什麼。

每次他拍完,尼若都會跟他一起看片子的回放,然後開心地笑。

「太美了,棒極了,層次非常豐富。」此時,戴著鴨舌帽的陸路站在小山坡上,相機架在身前,看著眼前一池煙波浩渺,不住口地讚歎。

尼若站在他旁邊,大紅的圍巾被風颳起向後飛揚,嘴角帶著淡淡的笑,黑亮的眼眸靈動地閃著,長發一會兒遮了臉,一會兒又覆了額。

在他們身後,經幡被風扯得高高飛揚。

陸路按下快門後,取下帽子轉身扣在尼若頭上,又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下披在她身上,輕聲說:「別感冒了。」

尼若有些扭捏,想還給他。

「我不冷。」陸路說,「來看看這張片子怎麼樣?」

尼若拉緊羽絨服,走到相機前,透過鏡頭看出去,陽光下的湖水色彩不停地變幻著,黑色的水鳥起起落落,去掉了兩頭的雜亂,畫面只保留了中間的一段山水,非常乾淨。

「你再看看右邊,有房子的那個地方。」

退後一步的陸路看著俯在相機前女人,內心一陣莫名的悸動。

「怎麼看?」尼若試著轉動相機,不知怎麼調焦距。

「這樣,輕輕轉動。」陸路在她身後俯下身教尼若調整焦距。當他伸出兩臂握著鏡頭的時候,便把尼若和相機都包圍在了懷中。對於一個攝影師來說,這是個極自然的姿勢,他不會多想什麼。而對於尼若就不同了,驟然間拉近的距離讓她渾身不自在起來,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只是僵硬地站著,眼睛看著取景框卻什麼都沒看見,只感覺到他粗重的呼吸和淡淡的草木香味以及他毛衣的纖維觸碰了她的外衣,縮小的空間觸動了尼若敏感的心,產生了一股無法言說的魔力,有一種類似於酸酸甜甜的液體在她的身體里飛快地流動。

此時陸路並沒感覺什麼不妥,只是不停地轉著鏡頭說:「看那邊,山坳里,有個小房子,山坡上有匹白馬,非常完美。」

「嗯……」尼若若有若無地應了一聲。

「你把鏡頭往下拉一下,去掉藍天,只留湖水和房子、白馬,應該是棒極了的一張片子。」陸路又說。「按快門,試試看!」

「嗯……」尼若又蚊子似的嗯了一聲,額頭冒出了細細的汗珠。手指放在快門上,就是按不下去。

陸路見她老是嗯嗯卻不說話,有些奇怪,收回目光側頭看向尼若。見尼若白皙的臉龐布滿紅暈,明艷的耳垂像要滴出水來。這個男人突然就明白了什麼,腦袋裡轟的一聲,就像突然發生了雪崩一樣。

陸路的雙手仍搭在鏡頭上,只是側著頭,看著尼若的眼神變得煙霧迷濛;而尼若的眼睛貼在取景框上,紅色的圍巾被風颳起,繞過兩人的身子向後掠去。

藍天如洗。

尼若和陸路就以這麼個奇怪的姿勢站著。

不再說話,也不再動,暗流在兩人間洶湧澎湃。

普布站在下面公路上,仰首看著山坡上的兩個人久久沒動彈,一條嶄新的五彩經幡在他們頭上高高揚起。他大喊了一聲:「陸老師,拍好沒有?前面還有更漂亮的呢。」

兩人這才從魔怔中釋放出來。陸路驀然收回手臂退後一步,尼若感覺壓力頓減,也趕緊直起腰,不敢看陸路,低聲說了句:「下去吧。」

陸路點點頭,看也沒看取景框,只是習慣性地按了一下快門,收起相機。尼若要幫他拿三腳架,他說不用,太重了,你小心點,石子很滑。

尼若心裡頓時暖洋洋的,跟在他後面穿過經幡往下走去。

這個時節,內地已經春暖花開,羊湖邊的山坡卻還是一片荒蕪,過季的荒草在風中搖曳,新年的幡張揚在山埡處,給這片山水蒙上了一層夢幻般的色彩。

陸路在前面走著,不時拉起拂動的幡繩讓尼若穿過。陽光在婀娜的絲縷間跳躍,播撒些金色的光斑。偶有飛鳥掠過,速度也是極快,唧喳之聲還在迴響,黑色的剪影已經融進藍天。輕暖的風梳理著大地,紅塵的俗氣似乎阻擋在了天外。

二〇〇七年二月十七日

路線:拉薩——浪卡子縣

一大早出發,普布帶著他的愛人孩子,先接了尼若,再來接我。

她的臉色蒼白,顯得有些疲倦,顯然沒有睡好。

我這兩天也沒休息好,老是想起她的眼睛,像是走火入魔了。我和尼若坐在後排,沒走多遠她就睡著了,把上衣蓋在她身上,她睡得很香。這個女人,如果能永遠這樣安靜地睡在我身邊,多好啊。

胡思亂想。

路過羊湖,尼若很開心。她在這裡生活了半年多,已經有感情了。不過我們走的線路在浪卡子縣這邊,尼若的教學點在羊湖的另一邊,那邊的風光和民風都更原始一些。

她醒的時候,會和我下車拍照。看著她在鏡頭裡微笑,我也很開心。

羊湖這個季節很美,雨季還沒來,水位偏低,沙灘上有白色的鹽鹼,湖邊有的地方結了冰,鵝卵石發黑,鋪在河床上,畫面感很強。不過光線太亮了,大白光不好表現片子的質感,特別是彩色的拍出來很生硬,黑白的可以把光線壓一壓,顯得稍微好點。

尼若帶了條大紅的披肩,在江邊,長發和披肩被風颳得亂飛的時候很有感覺。把光減了兩擋拍湖邊的尼若,很不錯的一張片子,眼神乾淨。

感謝普布,只要需要,他隨時隨地停車。他們一家都非常熱情,特別是普布的小兒子,穿著新的羊皮襖,喜歡跟在我身後不停地叫著「叔叔」,讓我給他拍照。

今天的成果不大,勉強能出兩張片子。

我們到時已是下午六點多,有遠方的客人來,普布的父母很開心,忙進忙出地招呼著。喝了第一杯青稞酒後,陸路在普布小弟弟的帶領下,到各處轉轉,熟悉著這個小山村。路過一條巷道時,見一老人背著個土陶罐從另一頭走來,滿臉皺紋,銀髮如霜,穿了一身黑色的氆氌,腰間的幫墊已經看不清花色,太陽西斜,光線正好。陸路趕緊舉起相機,快門咔咔地響個不停。

老人走到身邊,看到陸路,伸出手臂,抱著陸路用額頭碰著他的額頭,說:「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陸路雙手合十看著老人家慢慢走遠。

村口的瑪尼堆旁立一根高高的木杆,陸路走過去,見大夥正在掛新年的經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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