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壓抑不住的驚喜

來之前,尼若想像著曲果小學再怎麼著也應該是個學校吧,一兩百個學生、五六間教室總應該有的吧?哪知到了這裡她才真正明白接她的普布為什麼說是「教學點」而不是小學。人家說的「教學點」就是一個「教學」的「點」,而不是一個小孩子學習的「學校」。亂石圍起來的碩大的一個沙石鋪地的院子,正面兩間小屋,一間作為上課的教室,一間作為老師的寢室。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教室啊?湖邊撿來的石頭當凳子,一張木板兩頭用石頭一搭就成了桌子。黑板是草木灰糊成的,坑坑窪窪極不平整,這還是尼若到之前,鄉里專門派了人重新粉刷過的。

上課的時候,三個年級在一起,一年級上課時,二、三年級的學生坐在後面寫作業;二年級上課時,一年級和三年級的學生又坐到後面寫作業去。

如此類推。

尼若永遠忘不掉到曲果的第一天。全村老少手捧哈達等在羊湖邊上,藍天湖水相接,水鳥起起落落,遠遠地看到車子駛來,人群頓時歡聲雷動,口哨聲四起。老人們撫摸著她的手,孩子們崇敬地看著他們新來的老師,雪白的哈達幾乎把她埋住。村長給她介紹教學點時,低著頭不停地搓著手,用不標準的漢語說:「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得很。我們也沒辦法,老師,請你多多原諒我們。條件不好,實在不好得很……」

初到時的失望隨著日子一天天消失了。兩個多月過去,尼若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喜歡上了那群滿身塵土連拼音都認不全的學生。從最初的指手畫腳到現在能大致聽懂對方的話,生活慢慢變得有意思起來。

白天,她忙著想辦法讓學生能聽懂自己在講什麼,忙著自己能聽懂學生在問什麼。晚上,不需要挑燈夜戰,小學三個年級的作業批改對於她來說,不過是彈指間的事。再說,晚上八點,太陽還掛在山頭,月亮卻升在了東山上。

拉姆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尼若剛來的那些日子,不會生牛糞爐,不會用壓井取自來水,拉姆每次放牛回來總是先到尼若的小屋,把水桶打滿水,燒好開水後才離開。久之,尼若發現拉姆的普通話說得很好,而定居點裡沒有醫生,老百姓病了要走很遠的山路到鄉上找藏醫看,便有意無意地給拉姆講些常見病的處理知識。

「王老師,尼汪剛才又喘不過氣來了。」拉姆坐在尼若的床上,翻看尼若的醫學雜誌。

「唉,可憐的小尼汪。」坐在窗前正改作業的尼若聞聲放下筆嘆了口氣。「得儘快讓他做手術啊。他阿媽怎麼說?」

「他們說是因為強巴叔叔打的羚羊太多了,佛祖懲罰他沒有兒子。」

「無知。」尼若自言自語地說。

「你說什麼?王老師。」拉姆沒聽清楚,問。

「沒什麼。拉姆,回去跟尼汪阿媽說,盡量不要讓尼汪待在火爐邊太長了,缺氧會加重他的病。」

「嗯,」拉姆點著頭,「王老師,尼汪的病真的能治好嗎?」

「當然能。等放假的時候,我帶他回內地治病去。」

「色嘎姨媽聽說你能治尼汪的病,可高興了。尼汪的兩個哥哥都死了,跟尼汪一樣的病。我回去了,還得擠奶。」拉姆說,放下書出去了。

尼若收起作業本,撐著下巴,看著窗外明晃晃的太陽,有些無聊。她發現時間越來越漫長了,特別是周末,孩子們不來學校,一天的時間變得無比漫長。她拖過筆記本電腦,打開。無法上網,只是打開文檔,用預覽翻看保存下來的圖片。這些圖片大部分都是她從陸路的博客里下載的,還有一部分是陸路專發給她私人收藏的。

一張一張地閃著,無論哪一幅圖,都堪稱精品。尼若挑了張羊湖的圖片,做了桌面。然後就退了文檔,只靜靜地看著桌面上的那灣深深淺淺的藍發獃。

如此坐了好久,聽到院外傳來斑頭雁扇動翅膀時的噗噗聲,尼若合上電腦,起身走到門邊,兩隻斑頭雁拍打著翅膀落在她腳下,偏著腦袋,小黑眼睛圓溜溜地盯著她。

尼若蹲下摸了它們的頭一把,笑罵道:「兩個小壞蛋,尼汪呢?」然後起身拿了一棵白菜放在門邊,兩個小傢伙一拐一拐地走上前來,開始叼食。

沒一會兒,穿著小皮襖的尼汪就蹦跳著進了院子,滿頭的汗。看到尼若,憨憨地笑著,走到她身邊。

「你阿媽又給你穿這麼厚!」尼若掏出紙巾給他抹去汗珠,再脫了他的皮襖,把自己的披肩纏繞在他身上。蹲下,尼若愛憐地看著他。「現在又不冷,不用穿這麼多的,容易感冒,明白嗎?」

尼汪點著頭,笑著。「王老師,我們帶雁去湖邊好不好?」

「好啊。」尼若說,關了門。她牽著尼汪的手出了院子,看門的小黑狗跟在他們身後。兩隻斑頭雁則一前一後飛在他們頭頂上。

尼若喜歡古箏幾乎到了痴迷的地步。不知道是這片山水的美麗打動了她還是大山的寧靜讓她更有感覺,反正到了羊湖邊後,這種痴迷更甚了一層。

這天傍晚太陽已經變成一個火球掛在天際處,層層疊疊的山成了剪影。白雲一團團地互相堆積著,有的像小狗憨態十足,有的像細竹迎風搖曳。夕陽的餘光灑在湖面上,把那一池湛藍染成了變幻不定的金色,淺淺的金、深深的藍,相互映襯著。微微蕩漾的清波,細細的紋路慢慢鋪呈開去,覓食的水鳥隨著水波一盪一盪,不時把腦袋扎進水裡覓食。

教學點旁的空地上擺了一架古色古香的紫檀箏,穿著淺紫色長裙的尼若長發輕挽地立於箏旁,迎著餘暉的臉龐就如遠處的雪山一樣寧靜。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弦上輕輕滑過,清脆的箏音在空曠的山谷間如珍珠落地一般。今天最後一節是音樂課,學生已經散去,尼若卻不想這麼早回小屋,夕陽下的這山這水這草地,如此的美不勝收,想多待一會兒,儘可能地多待一會兒。

她坐在琴凳上,側著身子,一手擱於弦上,視線落在煙波浩渺的湖面上。是瑤池的水溢出來了吧,注入這大山裡變成了今天聖湖?

湖岸邊的三個老人,搖著經筒走來,那逆著光的剪影啊,膜拜出的虔誠不是山水,而是歲月……

此時陸路若在,面對此情此景,快門該響個不停吧?尼若拿出手機,給陸路發簡訊:「你那裡天該黑了吧?我們這兒夕陽滿天,湖水被映成了金紅色,真的非常壯觀。」她已經習慣於把臨時生活的這片天地稱做「我們」的了。似乎,遙遠的大上海反而成了別人的。剛來時還會想著上海,想著那個一百八十平方米的精緻得一塵不染的家。隨著時間的推移,對熟悉城市的惦記越來越少,對異鄉的依戀反而越來越深。她開始理解那個素未謀面的陸路為什麼會一次又一次開車獨上高原了。在鋼筋水泥構成的叢林里生活久了,身體和心都變得僵硬,行走在這片高天厚土裡,洗滌的不只是身體的疲憊,重要的是讓心靈得到凈化。

「你那裡比我們這兒晚了兩個小時。南京這兩天下雨,冷死了,你卻有夕陽看,太奢侈了。嫉妒你。」陸路回道。

「別著急啊,我拍了好多照片,等你到拉薩的時候傳給你看看,絕對是遊客看不到的。下午音樂課,我們把古箏搬到外面來上,落霞滿天,我彈了《春到拉薩》,學生跳舞,感覺好極了。」

「你居然在羊湖邊上彈古箏?實在太腐敗了,下次去一定要欣賞一下。」陸路回道,想像著一個長發女子在碧水藍天下彈箏的情景,身前身後滿天落霞。

「好,一言為定。」尼若回完簡訊,食指又在弦上滑過,叮咚之聲不絕於耳。

「藏曆年我準備上去,拍藏族人過年的情景,到時候你在哪裡?」

「我可能在內地。我的學生尼汪,他有先天性心臟病,我想帶他回內地,看能不能做手術。」

「哦,挺遺憾的,還想你帶我拍羊湖去呢。」陸路回道。

「誰叫你現在不來呢?」尼若笑著按出了這麼幾個字。這可是羊湖最美的季節。

「我現在走不了,還有些事。」

「總有機會的,美麗的羊湖永遠都在這裡。」

尼若回完這幾個字後,放下電話。她想彈點什麼,腦中能想起的曲子除了《春到拉薩》和《雪山春曉》,實在想不起還有什麼箏曲能表達出眼前震撼人心的美景?

今後有時間,她倒可以試著改編一些西藏的音樂。她覺得,只有到了這片高原,踩在高天厚土之上,才能真真實實領悟那些音符所代表的含意。

就《雪山春曉》吧。尼若抿了一下嘴角,顆粒性極強的音符正符合了清波微漾中若隱若現的雪山倒影。

風輕拂著尼若的長髮,纖纖的手指在弦上輕輕一觸,一長串撥音如行雲流水般揮灑開去,蕩漾在夕陽映照下的羊湖深處。

一曲還沒彈完,定居點裡跑出一個急匆匆的身影,後面還跟著一頭黑色的獒。

「王老師,王老師,尼汪又暈過去了。」拉姆大叫著跑了過來。

尼若驀然住了手,起身抱起古箏急步往回走,「你幫我拿一下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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