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藏最美的時候

教育局派來接她的人,舉了寫著「王尼若」三個字的牌子。尼若取了行李,看到紙板上自己的名字,笑著走了過去。小夥子看到她,黑黑的臉上堆滿笑意,變戲法一樣掏出條哈達朝天一甩,輕綿如雲的哈達就落在了她的脖間。

「王老師,歡迎你!我叫普布,是局裡派來接你的。」說著,他順手接過她的行李。

「你好,普布。」尼若笑著,跟著他往停車場走去。

尼若一邊走一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貢嘎機場,是她所見過的最小的機場,也是最美麗的機場。清一色的越野車排在停車場里,著民族服的、漢服的司機站在圍欄邊吹牛聊天。迎客的捧著哈達,圍著接的客人,高聲談笑著。甚至還有一支氂牛舞隊,隨著鼓點歡快起舞,四個身著艷麗民族服裝的姑娘端著青稞酒,對一個好像官員的漢族人唱酒歌。

普布說他們接的是援藏幹部。

高亢亮麗的歌聲極具感染力,讓聽的人不由得快樂起來。如不是礙於情面,尼若真想停下腳步好好欣賞一下。尼若把圍巾甩在身後,清涼的空氣吸進鼻腔,五臟六腑都在拼了命地收縮。

車子慢慢駛出貢嘎機場,穿過嘎拉山隧道,沿著拉薩河向前馳去。尼若打開車窗,眼睛望向連綿的群山。尼若出發之前做了很多工作,查了方方面面的資料,環境的、民俗的、宗教的……還買了小學各科的輔導教材,只是想準備充分一些。這是她做事的習慣,無論幹什麼,總是儘可能地準備充分。然而此時,看著彎彎曲曲的河水向後掠去時,她覺得在網上查找到的那些資料僅僅是一些文字性的概念。

陸路博客中的西藏,天永遠都是那麼藍,深沉得如老人;水永遠是那麼清,如孩子的眼睛。為什麼自己看到的河水是混濁的呢?

她發了條簡訊給陸路,說我看到你拍的拉薩河了,不過水是渾的。

他回說因為現在是雨季,河水要過了雨季才會清澈。記住不要多活動,以防高原反應。

她回了兩個字「謝謝」,然後打了個電話給兒子,說自己到了,一切順利,這裡真的很漂亮,希望兒子放假時來玩玩。兒子高興地答應了。放下電話,想了一下還是撥了葉磊的號碼,無論如何總是還沒離,不管人家關心與否,自己總該盡到自己的責任。哪知葉磊一接電話就說:「知道了,你自己注意,我在打麻將。」就掛了。

尼若覺得有點掃興,此時的她,初到西藏的興奮充塞著身體的每個細胞,她想跟人說說她看到的一切,說說看到的雲有多美,天有多藍。

公路一直順著河谷蜿蜒。兩邊夾擊的山勢高低起伏連綿不絕卻又寸草不生,而低處的河谷地帶又鬱鬱蔥蔥,向陽的山坡上鋪著開滿紫花的沙生槐。尼若曾經在網上專門查過沙生槐的資料,知道它屬於灌木類,有刺,根系發達,生命力強,就是在沙漠里也能想法讓自己存活下去,在自己要去的那個小學周圍有很多這樣的植物,老百姓把它當成薪柴。

「這是西藏最美的時候,氧氣充足,山都是綠的。」普布回過頭來笑著說。

尼若哦了一聲,抬頭往山上看去,光禿禿的山實在看不出「綠」在哪裡。偶爾一星半點的綠也只是意思意思,跟內地的「綠」真不是一個概念。陸路博客里那些精美的圖片,光影交錯的景物是真實的嗎?皺紋密布的老人、滿面塵土的孩子、低頭淺笑的牧女……陸路在一篇博文里說,那是一個眼在天堂、身在地獄的地方。尼若曾在評論里問過他為什麼?他回答說那裡的公路災害比他前半生所見過的集中起來還要多,那裡的風景卻可以讓他回來後再不想去任何地方。

尼若是偶爾看到陸路博客的,起初是那些美輪美奐的圖片引起了她的好奇。那裡的山水、那些夏天也穿皮襖的牧民吸引了她,繼而開始在網上搜索關於「西藏」的一切,連高原心臟病該採取什麼樣的治療方案她都在心裡琢磨過,倒不是因為有一天用得著,她只是帶著好奇心加上習慣性就做了這些工作。

沒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能置身於這片大山大水裡。幼時匆匆離開,大腦還沒來得及儲存關於西藏的片段。冥冥之中,真像是天註定一般,在想逃離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這片高原,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吧?填表之前,她給陸路留言,說了打算去西藏支教的事,感謝他的博客這一年多帶給自己的驚喜,希望能夠親自去看一看他鏡頭中的風景,然後留了辦公室的電話。

第一次在電話里聽到他的聲音那天,她剛查完房回到辦公室。聽到他在電話里說自己是「不為」的主人叫陸路時,尼若心裡竟泛起莫名其妙的緊張感。慕名已久卻沒見過面,對於他的了解僅來自於更新得極快的博文和精美的圖片。當然,時不時地他就失蹤了。他總是去西藏,然後帶回一大批美得無法言說的圖給她們這些翹首期盼卻不能想走就走的人打發無聊的時光。

突然,那個天馬行空的男人真真實實地存在於電話線的另一端。聽到他略帶磁性的低沉嗓音,尼若感覺有些惴惴不安卻又說不清為何會不安。

這種奇妙的感覺很長時間都在困惑著尼若。

出發之前,她又接到陸路的電話。

「記得到了拉薩要買一盒高原安,那玩意兒對付高原反應特管用。你去的地方比較冷,多帶些厚衣服,羽絨服也帶上,用得著。」他叮囑著,如老父般慢條斯理,然而卻讓尼若感動了。這種陌生又熟悉的關懷,尼若經年不曾有過。她習慣了嚴肅,習慣了三句話能說清絕不說第四句。還沒上高原,第一份溫暖卻來自於一個陌生的男人,怎麼可能一點都不感動?

尼若一直好奇陸路為什麼取了個「不為」的網名,然而這份「好奇」只放在心裡。網上的東西,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誰能慧眼看明白呢?假作真時真亦假,渾渾噩噩地過,把這個世界看成黑白的,就會少些煩惱。

尼若把心思收回到當下,「普布,西藏降雨都集中在七、八、九三個月嗎?」

「是啊,所以你來得正是時候,這個季節遊客最多。如果不提前預訂賓館,來了都找不到住處。有些遊客沒住的地方,臨時在桑拿房過夜呢。」

「哦……」尼若應了一聲,卻不知接下去要問什麼。她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總是有什麼說什麼,沒有就閉口不言。閑聊不是她的特長。

「王老師,我們鄉長知道你來,可高興了,說那些小孩子終於有老師了。今天都打了五六個電話問我接到你沒有。」普布倒是毫不在意,一口一個「王老師」,叫得尼若頗不自在。習慣了「王醫生」的稱呼,突然之間換成「王老師」,還真有點彆扭。持手術刀的手拿起粉筆,不知是否穩當?

「能跟我說說那個學校嗎?幾個年級?」尼若輕聲問。

「好像是三個年級,我也不太清楚,到了問接你的人吧。對了,王老師,你寄的教材全到了,鄉上都來人提回去了。」

「麻煩你了,普布。」

「麻煩啥呢,王老師,你才辛苦,這麼遠地來支教,聽說你還是位醫生呢?」

「是啊,不知道我這個醫生變成老師,合不合格呢。」

「肯定沒問題,低年級嘛,很容易教的!」

「怎麼說也是老師啊,再說我語言還不通。」尼若說,拿起傻瓜機對著窗外按了一張。

「沒關係,孩子們都會些普通話,你去了很快就適應了。」普布說,「這幾年像你這樣來支教的老師很多,很受學生歡迎,牧區教學點的質量也提高得很快。去年藏北一個教學點的學生考了他們地區的第一名,教他的老師就是北京來的。」

「但願我不會辜負了孩子們。」尼若低聲說,眼光轉向窗外,寬闊的水面上,一條牛皮船慢悠悠地劃著。船頭上,戴著牛仔帽的漁民把銀色的網撒入有些混濁的河水裡,背後是藍天白雲,遠山層層疊疊。

尼若此來,比原定行程早了三天,是準備好好逛逛拉薩的。不過鄉上來接他的人說,學校很久都沒老師了,學生都在等著她呢。尼若就決定明天出發。不過既然來了,不耽誤工作的前提下,她還是想感受一下這個與上海完全不一樣的城市。陸路在簡訊里給她推薦了好幾個去處,說特別值得去看看。吃過晚飯,尼若沒讓人陪,一個人拿著相機,沿著宇拓路往大昭寺方向溜達而去,空氣中瀰漫著桑煙的味道。

習慣了消毒水的鼻子,乍聞到濃郁的桑煙,尼若有些不習慣。不過,因為大腦里充塞著初到拉薩的好奇,這點不習慣很快就被拋到了腦後。

站在大昭寺前面,眼前人流如潮,所有的腳步都朝向一個方向。順時針的前方有什麼超自然的力量在牽引嗎?讓年幼的、年輕的、年老的如此義無反顧?模糊了腦中那些或華麗或幽靜的圖片,清晰的是這些從容不迫的容顏。是不是時空的另一邊藏著無窮的歡樂,把這身前的花花世界丟在腦後了呢?她掏出電話,極自然地撥了陸路的手機號,瞬間反應過來趕緊按掉,心怦怦地跳著,目光掩飾性地落在大昭寺的頂上,深深吸了口氣。一個僧人正從頂上走過,藍天下那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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