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淚盈於睫

如此過了許久,她才打開包,裡面是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攝影器材,在最邊上有兩個空格子。

尼若拿出一個機身,取出鏡頭上好,抱了在懷裡,低著頭,獃獃地看著,兩顆大大的淚珠悄悄滑落在黑油油的相機上,水印慢慢漾開。

她就這麼坐著,一動不動,淚水大顆大顆地落下,直到天色黑盡。她這才取下鏡頭歸入原位,再把機身放好。然後獃獃地看著空了的兩個格子處,那裡原本放著佳能EOS-1D MarkⅢ和28~300的鏡頭,是他常用的。曾經,他用那個機子教她如何構圖,什麼光線下要加曝和減曝。把那個鏡頭當望遠鏡使,告訴她遠處有頭氂牛或是有匹白馬。現在,機子和鏡頭都不在了,已隨他的主人而去,只留下這個包和這個傷心的女人,暗夜獨自哭泣。

久久,尼若扣上帶子,合上包蓋。

起身,步履不穩地走到箏前,摁亮了檯燈,兩眼茫然,不知看向何處,只有食指在弦上機械滑下,清脆的弦音由高到低在小屋裡響起。

當最後一個弦音消失,尼若閉上眼睛,蒼白的臉龐微揚著,鬈髮零亂散於後背,放在箏上的手指修長白皙卻輕微地顫抖。

她在害怕,害怕打開那個紙袋子。

一個月來,她每天都度日如年,等來卻是這樣一個薄薄的、冰冷的紙袋子。

窗外,永遠是霧蒙蒙的天。遠處的高樓和近處的街道,在薄霧裡顯得格外迷離。

屋裡,除了尼若的呼吸,靜得連根針掉下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世界亮起了一盞盞華燈。

尼若先是手指動了動,然後手臂動了一下,接著深深吸了口氣,眼神慢慢有了焦點。

她迅速轉身回到書桌邊,彎腰打開攝影包的側袋,一下就抽出了牛皮紙袋,急步回到古箏前坐下,沒有一絲猶豫就解開了白色的細線,取出裡面的物品。

一個銀灰色的牛皮筆記本就這麼突然地被放在了古箏弦上。

尼若獃獃地盯著封面,再次淚盈於睫。

她終究還是抬起手,慢慢翻開,古黃色的頁面上有一塊黑色的血跡,內頁的紙張也粘到了一起。

尼若身子晃了一下,臉色白得如透明的紙。

她小心地翻開第一頁。

二〇〇六年四月二日

壩上的風光已經吸引不了我,沒有按快門的慾望。但我還是來了,不是為拍照,只是想出來透透氣。

在城市裡待久了,煩。

今天的片子,除了兩張還算可取外,其他的都廢了。尼若在昨天發的圖片里寫了評論,她說她喜歡第二幅圖的眼神,我們倆感覺一樣。那幾幅照片,除了那張黑白的人像有些張力外,其他的都是風光、光影,自我感覺還不錯。其他博友都在稱讚我風光拍得好,只有尼若看上了那張黑白的人像。當初拍的時候我就被那個老人的眼神感動了,一直藏在電腦里不敢動它,怕自己沉不下來,匆匆處理會毀了那張片子。現在想來距離拍的時間都一年多了,老人的樣子依然記得很清楚。

二〇〇六年五月七日

第一次在電話里聽到尼若的聲音,感覺很溫柔。

我們聊了很久,很愉快。

從工作室出來已經六點,一輛破爛的牧馬人打扮得花里胡哨,從大爺我的車邊開過去了。我追上去拍了兩張。開車的是個「80」後的小屁孩,打扮得跟鬼子進村一樣。他也不在意路人的側目,囂張地按著喇叭,旁若無人,彷彿街道是他家後院。

頸椎又開始不舒服,我老想吐。希望帆能在家陪我,但她說約好朋友去酒吧,還是出去了。我們倆年齡相差太大,她年輕,貪玩,我能理解。隨便吃了點東西,我想找個人說說話,又打了尼若的電話。她在值班,正好沒事。她說她今天做了個手術,是個五歲小孩,先天性心臟病,手術很成功。她在電話里笑著,很開心。

二〇〇六年五月十五日

出來五天了,今天我決定往回趕。打了個電話給尼若,護士說她在手術。

不知她站在手術台上是什麼樣子。

我最近有些不對勁,老想些跟我不相干的事兒。尼若,她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她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

回去要路過上海,兩個博友約了我拍老城區。我對拍城市沒什麼興趣,但朋友相邀,總不好推託。

尼若也在上海,要不要去找她?我有些猶豫。

今天拍了個年輕女人牽著哈巴狗過馬路的鏡頭,每秒六十米的速度,動感不錯。

二〇〇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人最難控制的就是大腦,它要想什麼不想什麼真是很難把握。我最近狀態不好,總是想些不該想的人。不想在家裡胡思亂想,也不想找人喝酒,我便拎了相機出去掃街。忙點好一些。

尼若突然說她準備辭職,因為填了表要去西藏支教。我很擔心。

西藏,我去過七次了,知道那裡的情形,生活很苦,交通不方便。一個醫生去那裡教書,有些不合適,但不知怎麼跟她說。

我拍了一組下雨時廣場上的行人,打著各種傘,一個人的,也有幾個人一起的,挺有趣,沒什麼用,卻好玩。

等會兒要不要給尼若打個電話?這些日子,我腦子像進水了一樣,總是想像她的樣子。她說她喜歡彈古箏,不知道彈得怎麼樣?前天去上海辦事,本打算約她的,最後還是算了。帆對我有意見了,說我晚上不努力工作,當心下崗。她說這話時是相當自信的。人家也有自信的條件。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孩不喜歡旅遊又不喜歡攝影,跟著我這個半老頭子圖什麼呢?一個不得志的,拍了這麼多年也沒看到成果的玩相機的男人。

慚愧!

二〇〇六年七月二日

我不對了,腦子裡整天都是尼若的聲音,那是我最喜歡的音調。輕柔,聽得人心裡舒服。

帆除了年輕,其他方面都不錯。獨立,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從不要我操心。在一起三年了,只是她不願意結婚,說怕離婚時麻煩。

如果帆知道她的年輕在我這裡不是優勢時,不知是什麼表情?

在電腦前坐了一天,腰有些酸痛。尼若說她拿到通知了,學校在羊卓雍錯(簡稱羊湖)邊。我去過那個地方,羊湖最美的一段,只是生活條件實在太艱苦了。跟她說她也不明白,她現在對西藏的感覺還停留在我的圖片上。唉,不知道我的博客是不是害了她。

她說她最喜歡的曲子叫《春到拉薩》,我在網上找到了,聽了一下,很美。不知她彈起來是什麼樣子?

尼若覺得胸腔里憋得喘不過氣來,便合上本子。臉上濕濕的冷,用紙巾擦了擦才打開古箏盒子,取出玳瑁指甲,一個個纏在手指上,深吸了口氣,輕舒手腕,《春到拉薩》的旋律從指間滑出,如行雲流水一般瀰漫。

橘黃的燈光下,小屋安靜極了。所有的一切在暗夜來臨時變得模糊不清。只有琴聲在丁零……

尼若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躍飛舞,身子在朦朧的燈影里顯得越發的羸弱。她蒼白的臉龐上,兩行清淚緩緩流下,本來鏗鏘有力的節奏變得無限悲涼,特別是中途的散板,把明麗歡快彈得凄愴迷離,讓這本來就陰冷的小屋顯得越發的寒涼。

就算如此,她也無法彈得完整,特別是高潮部分,不時會滑出一個極不協調的破損音符。然而手指並沒因此停下,她在努力調整。尼若啊,她是王尼若,一向以冷靜著稱的胸外科大夫,天塌下來也會冷靜自持。別人都說她除了手術刀,最熟悉的就是古箏了。無論快樂還是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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