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兒子要吃肉

仍舊是個真實事件。發生在九十年代的最後一年。

宜昌位於伍家崗的一個大型的國有企業宣布破產。上萬人全部失業。那時候叫下崗,一個比失業冠冕堂皇點的名詞。

這個廠有大部分都是雙職工。

年輕的,有文化的大學生無所謂,都另棲高枝,大展宏圖去了。

可是誰能記得那些四十往上,五十不到的中年人呢。離退休還有很多年,子女都在上學,老人需要照顧。他們沒有了經濟來源。怎麼辦。

這個年齡段的人,多數是五十年代生人。本該上學的時候,卻在農村下鄉。那裡有什麼文化知識,去面對已經完全面目全非的社會。

他們所有的積蓄也都投入到自己單位的股票中。當初爭先恐後購買的原始股票,隨著企業的破產,現在擦屁股都嫌硌應。

我一直認為,這是一場災難。

一輩子都定時領取工資的中年男女,卻在如今到金山市場去批發點小商品回來,到了晚上,在五一廣場上,擺地攤。賣一些鑰匙扣、梳子、襪子、水貨VCD碟片……物事。賣出一件,估計能掙幾毛錢。一個晚上下來,能掙十塊錢,算是生意紅火了。

加入擺地攤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發現,浩浩蕩蕩擺攤的隊伍,都是從前的同事。以至於五一廣場的名字在那幾年,在民間,改換了名稱——八一廣場(不好意思,我還是把那家企業的名稱透露出來了)。

身體較好的,只能去干保潔的工作。或是給某個單位看門房。年紀不是太老的,去送牛奶、送報紙……

這些工作都有一個相似的地方——一個月薪水不超過四百塊錢。

四百塊前能幹什麼?

當時米價超過一元了,坐公交車也是一元。油五元一斤。煤氣罈子三十五……

別看這些零零碎碎的小錢,一個貧窮家庭很難支持的。

如果家裡有病人在卧……我無法想像。

還有一個大頭(宜昌方言:主要支出):小孩子要讀書。教育也在改革,我不知道改革的核心是什麼目的,反正現實就是,讀書太貴,家庭很難承擔。

我很慶幸我在那時候已經畢業,參加工作(我父母雖然不是這個企業的職工,但遭遇是一致的)。

小孩子不僅要讀書,也要吃飯啊。而且處於發育期的小孩,飯量是很大的。學習這麼辛苦,也不能老是粗茶淡飯,營養不良。

那時候的豬肉是六塊錢一斤。

這個故事,看了題目就知道了,跟豬肉有關。

這兩口子就是典型的示例,老人在床,單位垮了,醫藥費沒有地方報銷,只好在家裡靜養吃著廉價的藥品,苟延殘喘,靜靜地等待死亡,老人不停在抱怨,為什麼還是不死,老是不死……

他們自己的身體都不好,也沒有存款做生意,他們曾經賣過盒飯,可是借來的本錢——當然只有一兩千塊,在幾個月內就虧的乾乾淨淨。那年頭,連生意都不好做。

兩口子沒有辦法了,只能靠一個月兩百左右的低保生活。

但他們還有個希望,一個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兒子在讀一中,上高三,學習優異。

夫婦兩人無數次的在夜間,長吁短嘆,兒子要是學習糟糕就好了,早點到社會上去掙錢。可是……兒子若是考取名牌大學,怎麼辦,連三峽大學一年的學費都一萬了。

能狠心讓兒子輟學嗎?他們做不到。兒子的前途、一生的幸福……

兒子很懂事,每個星期回來一次,吃一頓飯,把換洗衣服拿回來換,兒子在學校洗衣服,用的洗衣粉會多一些。

兒子拿生活費也從不多要。給多少是多少,有時是三十,有時是四十,有時候是——十五,十五元那次是母親腆著臉皮向鄰居臨時借的。

兒子一次向父母提起,想買一點輔導書籍,班上別的同學都買了,老師推薦的。母親當時沒有做聲。

兒子下一個星期回家的時候,母親多給了他二十塊錢。兒子明白了家裡涼台上,為什麼多了那麼多爛紙箱子和空飲料瓶。

兒子很懂事,默默的把錢收下。再回家的時候,給母親帶回一大袋鋁質的可樂瓶子。

母親生氣了:誰叫你干這些的?!

兒子倔強的說:「反正他們喝了就丟了,我偷偷的去撿也不行嗎?」

母親要打兒子:「你不能丟這個臉……不能……」

母親的思想還是很傳統,認為撿渣貨很下賤。可是時代變了,勞動不分貴賤,人不分等級,靠雙手勤勞致富……

這些道理,你相信嗎。

我不信。

兒子很聽話,他很乖,但他更聰明。

兒子再到周末回家,他不坐車了。他提前三個小時下課,從學校開始,穿越整個城區,走回家。他倒不是為了節省那一塊錢的車費。他在路上撿空瓶子。既然母親認為他不能在學校丟人,他在街上撿,沒問題吧。一中到伍家崗的直線距離是十五公里。

兩口子焦急的等著本該早就到家的兒子,一直等到夜幕降臨。兒子回來了。

母親看著兒子灰頭土臉的提著個骯髒的蛇皮袋子,走進家門。立馬操起擀麵杖,可是打不下去。

吃飯的時候,父親不停的勸兒子:「我們就是砸鍋賣鐵……就是砸鍋賣鐵……」

兒子臨近高考了。兒子很瘦,面黃肌瘦,兒子已經連續兩次回來,沒吃上肉了。

兒子在學校也買不起兩元一份的青椒炒肉。

母親很愧疚,兒子吃的青菜,都是她在菜場散場的時候,撿來的。

兒子吃到一半,很難為情的說:「老媽,要考試了,複習很緊,我……能不能吃點肉……」

母親說:「下次,下次一定。」

兩口子在這個星期,拚命的節省,省出十塊錢——十塊錢,呵呵……十塊錢。(我覺得我正在抽的萬寶路好貴。)

星期六早上,兩口子早早的去菜場買菜,母親緊緊的攥著那十元的票子。他們打算去買一斤排骨,再買點蘿蔔,給兒子燉排骨湯。

兩口子把菜場轉了好多遍。他們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排骨。不是嫌排骨不新鮮,就是肉太少,或是太肥。賣肉的販子都急了,看見他們就陰陽怪氣攆他們:「只買一斤排骨,還挑三揀四……」

轉了一早上,總算是選中一斤排骨。掏錢的時候,母親愣住了,一動不動。手上的錢沒了。

「是不是丟了!」父親焦急的問道。

母親沒了主意,明明捏在手上的,怎麼就沒了。

父親問:「是不是放在家裡沒拿出來?」

母親茫然的點點頭:「也許吧。」

父親不耽擱,馬上回家,去找那根本不在家裡的十塊錢。

母親卻記得,那錢,是帶出家了的。

母親一個人在菜場到處尋找,低著頭仔細搜尋。一個老同事看見她了,問她在幹嘛?

母親遲疑的問道:「能不能借十塊錢……有急用。」

老同事很無奈的把身上的錢掏出來給她看,只有一把毛票。

母親回到了肉攤子,賣肉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

「大姐,你到底買不買,我都剁好了。」

母親不說話。把已經放在塑料袋的排骨看著。

「你兒買不起,就莫調戲(這是宜昌方言,不是流氓用語)老子撒!」

母親說:「我能不能……下次給錢。」

肉販子「哈——」的乾笑一聲。把煙頭扔遠,「算啦,算老子倒霉,你不買就算了,莫跟我開玩笑。我這排骨還怕賣不出去啊。」

來了兩三個人,在肉攤子前挑選。肉販子顧不上跟母親磨蹭了。堆著笑臉去招呼。

他今天生意不錯,同時幾個人,要買他的肉。他一時忙的暈頭轉向。

等把這幾個人打發走,發現剛才裝好的排骨,不在案板上了。

肉販子對著已經走了幾步的婦女大喊:「格老子站都!」

母親聽到聲音,本來急速行走的腳步,彷佛電視畫面暫停一般,靜止不動。

肉販子衝出攤子,一把將塑料袋奪過來。順手打了她一嘴巴。

母親的頭髮有一縷遮下來。她渾身發抖,連捂住臉龐的動作都遲緩無比。

「媽的個巴子,還有人敢偷老子的肉,找死是吧?」

肉販子還想打,可是看見是個女的,下不了手了。

四周圍住了很多人,其中有很多是她認識的熟人,伍家崗並不大。

肉販子把她的肩膀一拉,「走跟老子去保衛室去……」

母親開始抽泣。但還是順從的跟著走。

一個人把肉販子攔住,「她真的沒錢,她不是小偷……」

肉販子把手一揮:「你替她說話,是不是一起的……」

來人是剛才無錢借給母親的同事,「她家裡很困難,還有老人在床上,今天星期六,他兒子今天回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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