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1章 回放

天氣很好,倪路的心情卻很差。

他默默地看著運屍袋從房間里抬出來,送進電梯。隔壁房間里有個年輕女人在一聲不吭地喝酒,隔著房門都能聞到酒味,像是黑牌的威士忌。

這個時候如果去敲門取證,或許會看到一雙通紅的眼睛,但沒有人能確定她是哭得傷心還是酗酒過度。出於對死人最基本的尊重,倪路並不想去打擾隔壁的鄰居。

那傢伙把痕迹擦的很乾凈,除了死後暴露出來的屍體之外,他在網路上和現實當中都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迹。法醫肯定會做屍檢,但用機器做出來的報告毫無價值。如果不是確認自己的記憶沒有任何修改跡象,倪路甚至都有些懷疑,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鬼皇這個人存在。

死人不會把屁股擦得這麼乾淨,一定有人在替他處理後事。X.X組織的成員這個時候都已經變成過街老鼠自顧不暇,但還有一個人……擁有足夠資格但又不在組織名單上的一個人,她在網路上的ID是香子蘭。

局裡的心理側寫師認為鬼皇是單身,但倪路認為這只是他刻意營造出來的假象。單身狗的芬芳與賊男女的酸臭,無論再怎麼掩蓋味道也終究有所不同。外人看不|穿這層偽裝是因為他們對於鬼皇了解太少,而他和鬼皇打交道的經歷最多,甚至已經產生出了某種默契。

最了解你的總是你的敵人。

鬼皇的強大足以令X.X組織中遍布全世界的黑客高手俯首稱臣,但幾乎很少有人注意到,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影子。這個影子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但實力卻屬於一流行列,當她和鬼皇攜手合作的時候,便能發揮出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也因此成就了鬼皇的不敗神話。

黑客是天生就要追求自由的,沒有人會心甘情願去做別人的影子,除非……是愛情。

但如果真有愛情存在的話,反而無法解釋鬼皇的死。在他印象中的鬼皇可是那種哪怕窮途末路也照樣面不改色的傢伙,沒有人能把他逼到絕路上,除非……

「組長……」

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倪路微微一愣,謹慎地後退了一步,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少女。

周溟,從萱草畢業就被特勤二組招募進來的十九歲天才少女,正常情況下要加入工作六個月後才能轉正,而她現在的工作時間剛滿一年,就已經成為二組的得力幹將。

不……用得力幹將這個詞來形容她都不夠。在自己率領精銳幹員潛入深淵與X.X組織戰鬥無法脫身的時候,是她一個人挑起了指揮重擔,把後勤的輔助工作做到了極致。如果不考慮資歷的問題,現在她已經是組裡公認的副組長人選。

但只有倪路知道,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都說萱草出妖孽,此時此刻的周溟在他眼中,就是名副其實的妖孽。

倪路若無其事地左右掃視了一眼,看到附近沒有人注意到這邊,忍不住低聲問道:「你現在是周溟?還是蜂后?」

少女皺眉道:「我就是我,周溟還是蜂后有什麼區別嗎?」

倪路正色說道:「當然有區別,今天的事情……我不會懷疑我親手教出來的周溟,只會懷疑蜂后。」

少女反問道:「那你呢?」

「我?」

「最後只有你和鬼皇進入到最底層,鬼皇死了,而你活著回來。」少女平靜地注視著倪路的眼睛說道:「組長,你確定現在的你還是你嗎?」

倪路沉默了。

他取出一根香煙點燃,放在嘴裡吸了一口之後掐滅,抬起頭說道:「你說得對,我現在聽不到迴音了,所以我不能確定我還是我自己。」

「伊甸園崩潰的真相,鬼皇了解得最多,然而他選擇了抹掉所有記錄之後自殺。我覺得這是他在理智正常的狀態下所做的決定,由此推斷出的可能性……」倪路一邊自言自語著,眼神逐漸變得犀利起來。

周溟說道:「除了鬼皇之外,了解最多的人就是你。」

「對,除了他之外了解真相最多的就是我,但我對此又一無所知……」倪路皺眉道:「不,這樣說不準確,我不知道有什麼線索,因為——我自己就是線索?」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目光重新變得警覺起來。

周溟嘆氣道:「你以為我是在試探你?可我也以為你在演戲。」

倪路點頭道:「所以我們不能再保持這樣的狀態了,為了保險起見……」

周溟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之色。

「我決定辭職!」

「???」

饒是以周溟的敏捷思維,也被倪路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

「這是最好的辦法,我還有妻子和女兒,在確定排除我的威脅之前,我要與她們和局裡的系統進行隔離。至於你,小周……」倪路認真地說道:「既然你說你選擇與蜂后結合的理由是出於英雄主義,那我姑且相信你的解釋。在我辭職之後,我會向上級推薦你成為新組長。讓你盡情發揮自己的力量和才能去實現自己的理想。」

「然後……互相監視?」

「互相懷疑!」

周溟咬了咬嘴唇,低聲說道:「也許我們根本就不應該互相懷疑!」

倪路抬起手,放在少女的頭頂上,輕聲微笑道:「人類這種東西啊,如果可以真正做到相信彼此並相信自己的話,那根本就不會有戰爭和犯罪……」

「……也不會有前進的好奇心和勇氣。」

眼前的一切飛快褪色,由立體的畫面逐漸消散到只剩下粗糙的線條。倪路回過神,發現自己手裡還掐著煙,卻坐在空蕩蕩的電影劇場里。

熒幕上一片漆黑,似乎剛剛播放完一場電影,劇場里的燈光卻沒有點亮。

「放我……出去!」

牙醫就坐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座位上,原本道貌岸然的扮相,現在看起來卻狼狽不堪。就像是一名衣冠楚楚的紳士被用槍頂著屁股跑完了馬拉松之後,又被扔進裝滿了母猩猩的鐵籠子里度過了激|情的一夜。

他已經瘋了。

「當初不是你們想方設法的要進來嗎?」倪路扔掉煙頭,抓起手邊的冰鎮可樂吸了一口,打出一個氣嗝兒之後不緊不慢地說道:「怎麼,後悔了?」

「放……求你……放我……出去啊!」

牙醫艱難地轉過頭來,聲音沙啞地哀求道:「我真的……真的撐不下去了!」

「放心吧,你可以撐很久的。歡迎來到深淵的最深處,這裡沒有『死亡』!」另外一個聲音在旁邊說道。

牙醫眼中流露出驚駭欲絕的神色,但是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的身體從皮膚開始一點點僵硬腐爛,然後又一點點恢複原狀,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其實我很好奇,你心態怎麼這麼好呢?」那個聲音在倪路身後響起:「要知道我剛來的時候那可是沒少遭罪……」

「未知的答案才是煎熬,等你找到答案的時候,哪怕是像現在這種答案,也終究算是一種解脫。」倪路吸著可樂笑道:「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答案還算令人滿意——至少證明我沒有浪費過去十年的人生。後面的路,自然有人會去走。」

他放下可樂,舉手說道:「重新回放吧,從我跟我老婆認識那天開始——那可真是個精彩的晚上,我們聯手幹掉了一個連……還有我女兒出生那天……」

「如果人生可以有輪迴,一萬遍我也不會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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