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始 第四節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當這事兒實實在在發生的時候,鄒飛還是難以接受。

第二天,鄒飛又找到了小時候要去春遊的那種感覺,早早就醒了,按捺不住喜悅和興奮,不僅疊了自己的被子,還把宿舍收拾了一遍,並準時出現在教室里,做了筆記。在落下那麼多課後,居然聽懂了老師在講什麼,甚至發現了老師講課時的口誤。鄒飛不禁感嘆:愛情的力量太他媽偉大了!

與此同時,他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那些成績還過得去的學生,往往是有女朋友或男朋友的。由此看來,談戀愛影響學習的說法純屬無稽之談,只能說影響的是沒有自制力的學生,這種學生即使不談戀愛,學習也不會好到哪兒去。當然尚清華除外,他是那種學習超好並且生活中只有學習這一件事情的人。還有一些學習較好的學生,不僅學好得心應手,學壞也手到擒來,比如早戀、貪污、包二奶。日後鄒飛走上社會,觀察到同學畢業幾年後的現狀,更印證了這一點,當年學校里的好同學,往往會有一份比差生像樣的工作,他們無論是拿學分還是混社會,都比差生上道。

上了一上午課,中午鄒飛竟然不餓,去食堂買了一份飯,吃一口就覺得撐了,回到宿舍,早上起那麼早,中午也一點兒不困,以往都要睡個午覺,現在看見床都覺得礙事兒,一分一秒地看著時間到了下午,別的同學去吃晚飯了,他仍絲毫沒有吃飯的需要,傳說中一些得道高僧不吃不喝不睡覺也能健康生活的現象似乎在他身上出現了。

六點一過,鄒飛再也坐不住了,早早守候在禮堂門口,出門前還特意洗了手——盼著一會兒看電影的時候就把佟玥的手拉上,如果手裡黏糊糊的,那跟氣氛就太不搭了。

鄒飛站在禮堂最高一層台階上,以便佟玥來了就能看見自己。六點二十一過,陸續有學生進場了,鄒飛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應該先上個廁所,以免電影中途為了這事兒還得離場。

上完出來,從後門繞到禮堂正門,鄒飛突然看見了極不和諧的一幕:佟玥走在一個男生身旁,兩人進了禮堂。

鄒飛尾隨他們進去,看見兩人有說有笑地坐在一起。

毫無疑問,佟玥因為這個男生而把鄒飛否定了,並跟他一起出現,讓鄒飛看到這個畫面,然後自己無須再向鄒飛解釋什麼了。

鄒飛對此極其憤慨——你可以不跟我好,但不應該帶個男的在我面前刺激我吧!沒錯,電影院不是我家開的,可是你們非得今天看電影嗎,非得讓客人以為是菜上來了,拿起筷子就準備吃,結果又端到別的桌去了嗎?

鄒飛的注意力全在生氣上,以至於都沒看清這個男的有多高,帥不帥,戴眼鏡還是戴耳釘,現在那個男生只留給鄒飛一個黑糊糊的、不大不小的後腦勺——真想找塊兒石頭照著它扔過去!

去……電影吧,本來今天放的電影是喜劇片,結果還沒開演,就看到了自己的悲劇。廁所也白提前上了,手也白洗了——那個男生是不是也是洗了手來的呢?想到這裡,鄒飛轉身出了禮堂,路過食堂,想起自己已經一天沒怎麼吃飯了,現在更不餓了。

估計自然災害那幾年,如果全國人民都失著戀,除了情感上不滿足外,也不會感覺生活有多苦吧。鄒飛這樣想著,回了宿舍,鑽進被窩,委靡起來。

此後,當鄒飛以打發時間為目的再次坐在教室里的時候,發現課又聽不懂了,很難相信自己上周還聽懂過。就像服用過興奮劑的人,在回想自己把世界紀錄破了的時候,跟做夢似的。

一個人因某事的出現,從消極到積極,那麼當這件事消失時,他只能更懈怠。鄒飛被佟玥喚醒的對大學的熱情,剛被點燃又熄滅了,他只好被動地將自己置身於現成的生活中,像一隻想自己行駛卻辨別不清方向的船,在茫然的海洋中掙扎。

沒上大學的人,都以為考上大學,四年後拿到畢業證,就可以找一份說得過去的工作,然後不用過度勞累地度過一生,可從來沒有人提到這四年里學生的苦悶,就像光看見妓女們如何購買名貴商品了,卻對她們掙錢的辛酸和心靈痛苦視而不見。

多數學生的活動空間,除去睡覺外,按所待時間長短依次是教室、圖書館、宿舍、食堂。對鄒飛而言,空間只有一個,就是宿舍。宿舍外,是他不滿意的現實,宿舍里,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宿舍於他,並不是蝸牛的殼,為他提供逃避現實的空間,而是為他提供了積蓄能量的空間,讓他去挑戰現實。

外國的小說里,大學生都打個工什麼的,掙點兒零花錢,減輕家裡的負擔,同時還能結識姑娘。但中國的大學,至少鄒飛所在的這所大學,就沒有打工的風氣。不是說這兒的每個學生都家庭富裕,無須孩子打工,可以讓他們專心學習、專心戀愛或專心虛度光陰,主要原因是時間不夠用(如果不缺課的話),從早到晚都是課,必修的、選修的、輔修的,課後還得寫作業或抄作業。像鄒飛這種經常不去上課的,時間倒是夠多,但如果說出來,曠課就是為了打工,那太滑稽了,有多大的物慾以至於需要曠課去打工掙錢來滿足,這得給父母造成多大的壓力啊,況且他也不是工作狂。所以,即使時間溢了,鄒飛也只有把本該去上課的時間用於在宿舍里乾耗著,才說得過去。

說是乾耗著,其實腦子裡在想東西。有時候坐著,有時候靠著,有時候躺被窩裡,還有時候打著呼嚕(這種時候是走神兒了)。到底在思考什麼,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反正肯定不是在想課本里的東西,這種狀態一天下來,往往比那些白天去教室上課晚上又去自習室寫作業的人還累腦子。

人的腦子一定得被一些東西填滿,不同的人,不同年齡,被填的東西不一樣。有些人填的是改造人類的偉大使命,有些人填的是養家糊口,有些人填的是吃喝嫖賭。以前鄒飛的腦子被「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占著,現在考上了大學,空了,必須出現一些新的東西來彌補空缺,於是一些諸如生命的意義、人生的理想等玩意兒趁虛而入。

在思考這些難以描述的東西時,有時候鄒飛會戴著耳機,聽著音樂。這時候他聽到了搖滾樂,以前也聽,圖個熱鬧,但這次是聽到心裡去了。他覺得有了那些音樂,像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兩人對世界的態度基本一致,平時自己不用說話,光聽著他出聲就很滿足了。

搖滾樂標榜的是自由和民主。十八九歲的少年對民主沒有太多概念,自由則是他們唯一嚮往的。一天鄒飛在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里看到一句話:我不希望被什麼東西所束縛。看到這裡,他放下書,點上一根煙——這種被人說出自己內心所想的感受,無形中強調了他所追求的東西的價值。

這個世界遍布渴望自由的少年的心靈,這些心靈在現實中煎熬著、反抗著、擰巴著、扭曲著,於是一出出以少年為主角的新聞事件發生著:美國校園槍擊案、少女校園跳樓案、少男校園襲擊老師案、殘殺宿舍室友案……鄒飛覺得,以他目前的這點兒痛苦,遠不足以讓他做出這些事兒,所以,那些事件的主角,一定是承受著莫大的痛苦,看來這個世界上痛苦的少年,遠不止他一人。想到這裡,他就覺得有股莫大的力量在支撐著他。

學校的生活,用兩個字概括就是:束縛。學不想學的東西,是束縛;吃不想吃的飯是束縛;想幹什麼幹不了什麼,是束縛。那麼自由究竟是什麼呢,說得具體點兒,是吃飯可以不花錢嗎?是坐車可以不買票嗎?是可以喜歡誰就跟誰好嗎?是想得到什麼東西就能擁有嗎?如果不是,那又是什麼呢?或者暫且不說自由是什麼,一旦真給了你自由,你又能拿自由幹什麼呢?有了自由,會不會又因太自由了而繼續痛苦呢?

鄒飛被這些問題困擾著,他覺得自己病了,得了少年病。這病跟社會的文明程度無關,只跟年齡有關,過了這歲數就自然好了——這是鄒飛過了多少年到了一定歲數的時候,才得出的結論——而現階段,他只能繼續病著,除了時間,沒有大夫和葯能治好這病。

每到周日晚上,鄒飛竟然有了中學時代的那種對新一周即將來臨的恐懼。那時候他恐懼的是又要面對學校、老師、作業、測驗、家長簽字,現在他可以不用面對這些了,但面對現在這種生活的恐懼(是對生活狀態而不是某一具體事物的恐懼)比前一種恐懼更讓他心驚膽戰。他知道,自己這回病得不輕。

在鄒飛病著的時候,別人的大學生活則過得有聲有色。

老謝不僅是全宿舍起得最早的人,很可能也是全校除清潔工外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天還沒亮,他就從床上爬起來,安靜地坐在窗前,揉著核桃,望著窗外。這時候窗外還是黑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抑或雖然睜著眼睛,其實什麼都沒有看,是心裡在想著什麼。鄒飛問過老謝:「你每天起這麼早,坐在窗口乾什麼呢?」

「什麼都沒幹,我在等食堂開門,好去吃早飯。」老謝說。

「那你可以等食堂快開門了再起,為什麼要起那麼早呢?」鄒飛問。

「睡不著了,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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