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始 第三節

一個月說快也快,在一次半夜緊急集合號也沒吹的情況下,軍訓要結束了。那些成天提心弔膽穿著衣服覺也睡不踏實的學生還有些遺憾,有種受騙的感覺,此時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去後脫光了好好睡一覺。

其實半夜沒吹號的原因很簡單:連長和教官他們也困,嚇唬嚇唬學生得了。

雖然對教官和部隊的規矩滿腹怨言,但學生們還是和教官結下了深厚的各種感情。這就是人和動物都具備的特徵:在一起久了,便不願分開。所以很多夫妻外面都各自有人了,婚還是離不了。

散夥前夜,連長給小教官們開會:「你們可以不知道他們是誰,但要認清自己,你們為什麼來當兵,而沒有去上大學,希望你們別忘了本,知道自己和他們的距離。」

離開部隊當天,學生們上了車,連長和小教官們在車下站成筆直的一溜兒,歡送學生。當第一輛車啟動的時候,連長帶領小教官們敬起軍禮。頓時,學生們淚如雨下,回敬軍禮。

這是人生的一次短暫相遇,生命本無交集的兩伙人,因為某種原因,於這一時刻,在這一特定地點,相聚又分離。冥冥之中,緣聚緣散的種子已經種下。

吳萍已泣不成聲,打開車窗,衝下面那個送豬蹄的小教官喊著:「別聽連長的,給我寫信!」

還是來時的那些車,又一輛輛地把學生們接回學校。訓練基地又安靜了,而小教官和個別學生的心,卻起伏了。

回到學校,大學生活正式開始。每天繞著宿舍、教室、食堂、圖書館、操場這幾個地方轉,轉轉就覺得沒意思了。鄒飛在心裡問自己:除了這些地方,你還想去哪兒啊?他又在心裡回答自己,也不想去哪兒,可就是覺得沒勁。

一周後,鄒飛把所有課都上了一遍,開始對大學失望了。

第一學期開的課有大學英語、高等數學、畫法幾何、計算機基礎、毛澤東思想概論、普通化學、普通物理。拿到課表的時候,單看這些課程的名稱,覺得挺牛叉,不愧是大學的課程,聽著就跟中學的課程不那麼一樣,讓人很有學的慾望。可是學起來才發現,一點兒意思沒有,更沒有一點兒意義——對鄒飛而言是這樣,但對別人,對那些人生里需要這些知識的人來說,是很有意義的。

如果對自己能駕馭的事物失去興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糊弄過去了,不算太痛苦,但對駕馭不了卻還需要去掌握的事物沒了興趣,那就痛苦了。

說來也奇怪,那些經過高三訓練而變得熟悉的英語單詞和語法,經過一個暑假,現在卻陌生了。看來高三那種填鴨式的教育方法,確實能對人起作用,就像打了興奮劑,可是這勁兒過了,又他媽完蛋了。這種情況不只發生在鄒飛身上,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此生英語的最高水平就是在高三,如果高考考完英語,直接去考四級,比玩了一個暑假,再跟大學裡學兩年更容易通過。

還有數學。上到高三,鄒飛以為這輩子不用再學數學了,現有的數學知識足夠做買賣、打傢具、捏橡皮泥、日後輔導孩子等日常所需了,也沒什麼可學的了,但沒想到上了大學還有高等數學需要學,難道以前學的數學都是低等的?厚厚一本書,三百多頁,要一個學期學完,拋開內容不說,就是隨便翻翻,滿頁都是看不懂的符號,這些符號隨意組合一下,就是一道難題。而且聽說,這僅僅是高等數學(Ⅰ)的課程,下半年還會開設高等數學(Ⅱ)的課程,大二以後還會有概率論、線性代數等課程——鄒飛是真想罵那些發明這些知識的人。

再說說畫法幾何,拿到書前,鄒飛以為這是數學課或美術課。如果是數學課,他就更想罵街了,學校要開幾門數學課把學生折騰瘋了他們才高興啊!如果是美術課,那可以想怎麼畫就怎麼畫,被創作規律所限就不是藝術,人生幾何管管就算了,還得操心畫法幾何,累不累啊!

特別是拿到這門課的書以後,一看前言,鄒飛徹底頹了——

本書主要知識點涉及正投影、軸測投影、投影圖中陰影、透視投影及標高投影等,其中正投影中包括點、直線、平面、直線與平面、平面與平面的相對位置、投影變換、平面立體、曲面立體及立體相交等內容……

把這些方向、結構想得再透徹有什麼用,自己內心的那多個面怎麼不好好想想啊,難道我費勁巴拉地考上大學就是為了來學這些東西的嗎——鄒飛終於罵人了:操他大爺的!

後來當他明白更多事情的時候,意識到這些東西確實是作為這個專業的學生應該而且必須學的。學校沒有錯,他也沒有錯,錯就錯在他上錯專業了。

但是那時候他不會這麼想,只覺得大學像座墳墓,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見不到陽光,只有黑暗和潮濕,讓人生鏽、長毛。大學跟他想像的太不一樣了,究竟應該什麼樣他也說不好,只是覺得大學怎麼樣都可以,但就是不能這個樣。

上課第二周的周日晚上,鄒飛決定放棄學習了。是高數作業讓他動了這個念頭,當他高高興興地吃完晚飯從家回到學校,要來尚清華的作業準備抄完周一一早交上去的時候,他發現尚清華竟然寫了十多頁。

「你非得一步一步寫啊,能省略和跳過去的步驟,可以不寫,還省本兒。」鄒飛打開自己的空白作業本準備抄,「這又不是寫作文,比誰寫得多。」

「我已經能省則省了,別人都寫了二十頁。」尚清華預習著明天的課程。

「你說你歇會兒多好,老捧本書幹嗎啊!」鄒飛找了根兒好使的筆抄了起來。

「閑著也是閑著。」尚清華翻了一頁書。

當抄到第三頁的時候,鄒飛的手已經酸了,問尚清華:「我抄作業都覺得累,你寫作業不累啊?」

「累!」尚清華堅定地說,「那也得寫啊!」

又抄了兩頁,鄒飛碰到一個看不清楚的符號,問尚清華是什麼,尚清華拿過作業本看了看,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趕緊翻了翻書,然後驚恐道:「壞了,有兩道題我忘寫了,才發現。」

尚清華拿過作業本,趕緊補上。過了二十分鐘,鄒飛看尚清華還在寫,問他還有多少,尚清華以科學的態度估算道:「這道題再有五分鐘就寫完,第二道題可能要二十分鐘吧。」

這時鄒飛看了看尚清華的作業本,已經只剩最後幾頁了。

開學才一周,作業本就要用完了,還有什麼比上大學更恐怖的?

這時羅西和範文強洗完澡回來,進門就管尚清華要作業,一個說:「把英語留的漢譯英給我抄抄。」另一個說:「普物作業我放你床上了,把你畫的那圖再給我看看。」

鄒飛頓時崩潰了。

在一旁喝著茶的老謝不慌不忙道:「幸好我有病。」然後拿出收音機,戴上耳機,開始收聽每晚由老中醫做嘉賓的養生保健節目。

從這一刻起,鄒飛確立了上大學以來的第一個志向:既然我做不成病學生,那就做一個壞學生吧!

於是,一些高中時期必備的東西在鄒飛的生活中消失了,比如鉛筆盒、書包等。並不是鄒飛把它們扔了,而是覺得用不上了,便放置一旁,等他發現自己鉛筆盒和書包都沒了的時候,已經是大二了。

說說鄒飛對學習的態度。這真有點兒難,因為他對學習沒什麼態度。該學了,就學學,可以不學了,便立即不學。他沒有將來在學術上出人頭地的想法,又出於自尊心,不想成為一個成績墊底的學生,那樣會被人瞧不起,認為腦子笨之類的,有幾個少年願意別人對自己如此評價呢,所以他的成績一直在班級中下游和中上游之間徘徊。

鄒飛這種對學習不抵抗也不配合的態度,是受家庭的影響。家裡沒有做學術研究的,父親是工會幹事,業餘愛好下棋喂鳥;母親是會計,業餘愛好養魚養花。兩人都屬工人階級,自然鄒飛沒有沾染到知識分子的酸腐勁兒,也沒有渴望在某方面出人頭地的遠大志向。他跟大部分北京孩子一樣,從小過的是城市生活,離奢華還差得遠,但也沒怎麼吃過生活的苦,命運沒有糟糕到非得改變的地步,所以只要眼巴前兒活高興了,那就能活得高高興興,很多北京人一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父母對他也沒什麼要求,就希望他做一個簡單快樂的人,如果長大了還知道孝順,他們就更滿足了。

而那些跟知識死磕的學生,往往是兩種人:一種是受家裡人影響,從骨子裡熱愛知識,什麼都不圖,就為了和知識親近;另一種是山裡的學生,他們不願過父輩的生活,厭惡土地,必須靠知識改變生活空間,靠知識改變命運。所以這兩種人的成績都在上游。

還有一種人,就是墊底的那些人,他們墊底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不乏有人並不想墊底,但沒辦法,墊底是他們的命運。

學校自動把人劃分了三個層次,到了社會上,也是如此。

鄒飛的態度,決定了他只能考進這所二流的大學,但是二流學校並不一定都是二流的學生,很多一流的學生在考場上馬失前蹄,奔著清華北大去的,結果掉進這所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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