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璀璨星河 第一百四十章 朽木

穆文山揚起頭來,又一次看向遠處的那面鏡子。

那面鏡子里倒影著的他的身影,正越來越虛化。

而穆文山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

從五米到兩米,這三米,穆文山走了整整五分鐘。

而到了距離那扇門還剩下兩米的那一刻,穆文山,再也走不動了。

他覺得自己的彷彿正在石化,像一塊巨大的、僵硬的石頭轉化,這一刻,他大半的身軀都幾乎已失去了知覺,只有大腦和意識還在轉動,他能感受到,自己身軀之中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歸於沉寂,催動著他身軀的爆發出驚人力量的無數線粒體也正安靜下來,這具身軀,正在走向死亡,一點點從活著的姿態,變成一具屍骸。

像是有人在他的身軀之中唱響搖籃曲,他的軀殼便因此發出回應,將陷入永世的長眠。

鏡子里的他,也已幾乎完全淡化,彷彿現實中的他其實已經死去,連靈魂都已飄散了一樣——而鏡子,是不可能照出一個不存在的人的。

再往前,哪怕一步,很可能就是死亡了。

穆文山終於頓住腳步,艱難地低下頭,他看著自己需要十幾秒鐘才能微微顫動一下的手指,不可置信地道:「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

「不需要任何實質性的攻擊,不需要面對面的碰撞,就這樣……就這樣將我殺死在這裡?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用這樣的方式抹殺我?

「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異度空間?還是幻覺?這世界裡,怎麼可能有幻覺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你是那個神靈嗎?

「你是那些怪物們的神嗎?

「還是說,你就是那扇門,你,想要殺死我?

「究竟是誰?

「你們,也在這樣殺死蘇先生嗎?

「你就連現身和我說一句話,告訴我你要殺死我都不願意做嗎?」

穆文山向這空曠的世界發出咆哮,那意味著,他的心中,也有那樣片刻的驚悚甚至是恐懼。

——沒人會面對這樣的死亡而不恐懼,連究竟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就這樣,在前進里荒唐而詭異的死亡。

穆文山不怕戰死,但他恐懼這樣未知的死法,他甚至不知道是誰殺死了他,是什麼力量殺死了他,最關鍵的是,他什麼也沒能做到。

穆文山今年七十多歲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了,他什麼都不懂,思維僵化,沒有那令人羨慕的天賦的話,他甚至沒有資格站在戰場上,他甚至連平板電腦都用不好。

他從沒和人說過的是,他到現在也無法理解,暗能和邪神究竟意味著什麼。

但他自己都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他老了。

他真的老了,他已是當外公當爺爺的年紀了,是擁抱病痛卧榻的年紀了,戰場,本就不該屬於他,他只是強撐著罷了。

此前的一路,他都有軍方的支持,一切都是按照軍方的安排來的,他才能當好這個穆隊,一步步走到今天,沒有出任何錯,但現在,他已與軍方徹底失聯,自己孤身一人。

因此這一刻,面對著這樣的一幕,他的心中,開始動搖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適合踏入這樣的一場戰爭,也許換一個比他更年輕更有學歷的人來,會比他做的更好……也許……我早該承認,我老了,早就該休息了。

穆文山不知道究竟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剛剛他認為自己和蘇晨很可能陷在了一個機制之中,打破鏡子,也許是解決他們兩個人問題的辦法,然而這一刻,面對著迫在眉睫的死亡,他,又無法確定了。

他可以繼續向前,但那樣,他必將付出死亡的代價,而現在的戰場上,他和蘇晨就是最後的希望了。

蘇晨已經陷落在那裡,如果自己沒能幫到他,反而這樣荒唐地死去的話……

那麼,這一戰,就真的完了……

穆文山僵化的手臂,正在微微顫抖。

七十年來,他第一次在戰場上恐懼與猶豫起來。

我的選擇,我的判斷,真的對嗎?

我該,就這樣邁向死亡嗎?

穆文山抬起頭來,看向那面鏡子。

那面鏡子里的他也在看向他,面孔模糊,像是無面之人,正冷冷嘲笑著他的蒼老與愚鈍。

……

趙苗苗和喬正並肩站在越野車的車頂,目光從咆哮著發起攻擊的怪物身上掠過,不知道第多少次看向門的方向,焦急道:「穆隊也停下來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不去喊蘇先生?他為什麼也不動了?穆隊……蘇先生……」

喬正也抽空往那邊看了一眼,只見門所在的空地範圍內,蘇晨仍跪在地面上,低垂著頭,就連拄刀支撐身軀的手都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而穆文山卻已經越過了蘇晨,走到了更遠的位置上,甚至距離門只有一步之遙,卻在這裡停住了,低頭看著他自己的身軀,仍沉默著、一動不動。

這兩個寄託著整個戰場最後希望的人,都定格在了那裡。

而在戰場中,無數的怪物正蜂擁而來,喬正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人在戰鬥,但他這裡是最後的陣地了。

圍繞著越野車,也只剩下了寥寥數人,還是天賦者比較多,軍人大半在看見邪神的時候就已折損的差不多了,而也因為參戰的大都是厲害的天賦者,因此他們這小小的戰場才能苦苦支撐到現在。

儘管如此,全軍覆沒,仍只在旦夕之間。

他們只能一遍遍望向門的方向,期待著、希望著,那兩個人,能結束這一切。

不止是他們,戰場的無數個角落裡,遙遠的黑河倖存者基地里,絕望與恐慌正在蔓延,人們甚至開始祈禱……

而在戰場之中,那扇門前面的空地之上,蘇晨仍然以苗刀拄地,低垂著頭,鮮血,正一滴一滴從他的面甲之中流淌而下,他身下的地面,就像是承受某種匪夷所思的力量一般,那些碎石每一秒都在更細化的崩碎、炸裂,變成齏粉,蘇晨的身軀,也隨之搖晃,下沉,但他卻遲遲沒有倒下。

他仍拄著刀,不肯倒下。

不肯匍匐。

不肯跪拜。

……

空曠的世界裡,死寂一片。

光滑的鏡子,平靜地倒映著穆文山淡化的倒影。

空間里,甚至連一絲風都感受不到。

死亡,很可能就在下一步。

遲暮的老人開始頻頻回望身後,他的身軀開始漸漸佝僂,某個念頭開始湧現。

也許我應該退回去,再去之前的位置找一找蘇晨,也許那才是叫醒他的辦法。

也許……

念頭在老人的腦海中一點點生根發芽,變成清晰的想法,然後他真的後退了一步。

後退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

如此後退兩米,穆文山抬起頭,去看鏡子里的自己。

果然,他正變得清晰起來,只有輪廓的無面人重新浮現出他自己的樣子,只是看起來,總有哪裡不同。

穆文山沒大注意,又退後一步,焦急地去尋找剛剛曾浮光掠影般看見過的蘇晨。

但……

他什麼也沒有看到,這個空曠的世界裡,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倒影。

然而穆文山卻不想放棄,一遍遍地凝望空白的位置,尋找著、期待著。

如此,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終於意識到,他不可能找到蘇晨,他只好扭過頭,重新看向那面鏡子——這世界裡唯一的東西。

鏡子里的自己,已伴隨著他的後退而漸漸清晰起來,但穆文山總還是覺得,有哪裡有些不同。

是……哪裡不同呢?

他就這樣看著……看著……

終於,在某一剎,他終於找到了那一絲不同。

鏡子里的他,昂首挺胸,姿容昂揚,一如無數年前他參軍時候那樣。

而現在的他,垂手駝背,是一個面色癲狂的七十歲老人。

穆文山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鏡子里的他,正默默與他對視。

如此,良久,良久……

這個老人,卻緩緩笑起來。

「那是……我靈魂的倒影嗎?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呵呵……哈哈哈……

「往前走,就是死……

「往後退,就可以活。

「你是在告訴我——

「我一旦接近我的靈魂。

「我,就會湮滅掉嗎?

「十米是生存,兩米是極限,一米是死亡。

「我將帶著我的靈魂一起死在這裡。

「你,是希望我自己殺死自己嗎?」

仍然沒有任何回應,這幻覺般的世界裡,彷彿只有穆文山一個人,因此永遠不可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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