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 第六節

「想起來了嗎?」莉芸端著迷迭香烏龍麵放在我面前,說:

「庭園咖啡店的老闆要轉讓他的店時,我向他買下了這個魚缸。」

「唉。」我搖搖頭。

莉芸吐了吐舌頭,到吧台又端了碗面,再走回我對面坐下。

我有些心不在焉,因而食不知味,面還剩一半便放下筷子。

「今晚早點休息,明天一早你還得到台北出差。」莉芸說。

「差點忘了。」我說,「咦?你知道我要到台北出差?」

「你前幾天有告訴我。」

「是嗎?」我嘆口氣,「我的記性這麽差,萬一誤了工作就糟了。」

「你放心。」她很篤定,「你的工作不會有問題。」

「嗯?」我很疑惑。

「有天晚上你在庭園咖啡店吃晚餐時,店裡走進一對看起來像是情侶

的男女,男的50歲左右,女的才20多歲。」莉芸頓了頓,說:

「但他們剛走進店裡,男的目光與你相對幾秒後,便轉身離開。」

「為什麽會這樣?」

「我當時也很疑惑,看了看你,聽到你說:我出運了。」

「出運?」

「我走到你身旁問你為什麽那樣說?」莉芸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說:吃晚餐時能吃到目睹老闆跟情婦約會,這是一種境界啊。」

「喔?」

「我說也許他們只是一對年齡差距很大的夫妻,你說:最好夫妻晚上

到公園散步時,先生穿西裝打領帶、太太濃妝艷抹。」

「我說的沒錯啊。」

「嗯。」莉芸笑著點點頭,「我也認同。」

怪不得如果我因為記性不好而誤了公事時,老闆幾乎不責罵我,

甚至還會對我說:「你是貴人,難免會忘事。」

原來他是想堵住我的嘴。

「那我老闆和他情婦的感情是否依舊堅貞?」我問。

「應該是吧。」莉芸笑了,「因為你的工作很順利。」

「那就好。」我也笑了。

「飯吃完了,冰滴咖啡下午也喝過了。」我站起身,「我該走了。」

「嗯。」莉芸也站起身,送我到門口,「早點休息。」

我慢慢走回家,今天發生的事很令我震驚,我完全無法消化。

幸好最後聽到一個好消息,知道自己的飯碗很穩,不會摔破。

要不然我會懷疑自己有沒有氣力走回家?

我洗了個澡、看了一會電視、準備明天出差的資料後,便上床睡覺。

然後我又夢見了那個女孩。

當她問我:「痛嗎?」並緩緩伸出手想撫摸我的頭時,

我竟然開口說:「你是蔣莉芸嗎?」

她似乎嚇了一跳,手迅速放下。

於是我醒了。

漱洗完後,先走到門口,看看門口放了什麽東西?

門口放了公事包,公事包上貼了一張寫上「台北出差」的紙條。

晚上入睡前我會將所有該帶出門的東西放門口,偶爾還會寫紙條。

只要走到門口一看,便不會忘記今天該做什麽。

這是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是因應記性不好的生存本能。

我穿了件較得體的襯衫,打了條領帶,提起公事包坐電梯下樓。

剛走到社區大門,便看見莉芸。

「早。」她說,「我送你去坐車。」

「不用麻煩了。」我說。

「不麻煩。我反正要去市場買一些食材。」她說,「走吧。」

我正想再推辭,但她已經轉身向左走,我只好跟在她身後。

莉芸開著車,我坐在她右手邊,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

15分鐘後,她說:「到了。」

我下車說了聲謝謝,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又轉身問:

「你怎麽知道我要坐客運?」

「你公司很小氣,出差只補助最便宜的客運車錢。」莉芸說。

「你怎麽……」

「車快來了。」莉芸重新起動車子,「快去買票吧。」

我趕緊到售票口買票,售票小姐剛找完錢,車子便來了。

我上了車,找到我靠走道的座位,窗邊已坐了位尼姑。

坐車能坐到跟尼姑坐在一起,這是一種境界啊。

「阿彌陀佛。」她說,「施主,好久不見。」

現在是怎樣?

我只能勉強微笑,點了點頭,再坐下來。

「阿彌陀佛。」她說,「施主,你會暈車嗎?」

「阿彌陀佛。」我回答,「我不會。」

「阿彌陀佛。施主,你運氣不好。」她說,「我會。」

「啊?」

「這一切都是因果。」她笑了笑。

我努力在腦海里搜尋記憶,雖然我知道結果通常是徒勞無功。

可是認識尼姑應該是件非常特別的事,起碼該有模糊的印象。

沒想到腦海里竟然連「模糊」都沒有,只有空白。

「忘了就忘了。」她說,「不要執著。」

我不禁轉頭看著她。

「你記得前世嗎?」她問。

「前世?」我很納悶她這麽問,「當然不記得啊。」

「既然你已遺忘前世的記憶,今生又該怎麽過?」

「今生?」我更納悶了,「今生還是一樣過啊。」

「所以說,即使你已忘記昨天……」她微微一笑,

「對今天又有何妨呢?」

我雖然不認同這兩種狀況的邏輯關連,但這句話應該是一種禪意。

邏輯無法推導也無法驗證禪意,因為邏輯有時也是一種執著。

我不再多想,忘了就忘了。

忘了又如何?記起又如何?

途中她起身兩次到廁所去吐,每次我都會先站起身方便她離開座位。

「您還好吧?」她第二次從廁所回來後,我問。

「沒事。」她勉強笑了笑,「我的修行不夠。」

「這應該跟修行無關。只要放輕鬆,什麽都不想就好了。」

「嗯。」她點點頭,「你果然很有佛緣。」

有佛緣?

其實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因為覺得自己會暈車,於是便心有罣礙。

只要心中存著「我會暈車」的罣礙,那就更容易暈車。

也許她聽進了我的話,之後的旅途便好多了,也不再起身到廁所。

台北終於到了,她先下車,下車前還跟我說聲謝謝。

我則在終點站下車。

我要去的地方剛好就在下車處附近,不用轉彎,直走50公尺就到了。

我先在路邊吃午餐,吃完午餐休息一下,再去處理公事。

事情處理完後大約五點,我想先在台北街頭走走,找個地方吃晚餐,

吃完晚餐再坐車回台南。

當我吃完晚餐走出那家店,正想往車站的方向走時,我竟然迷路了。

我對眼前的街頭完全陌生,好像剛剛根本沒有經過似的。

就像身處大海或沙漠一樣,四周只有茫茫的藍或黃,

完全沒有可供辨識的地標。

我不知道該朝哪裡走?

行人匆匆走過我身旁,我卻只是站在原地。

我又慌又急,明明剛剛才走過啊,為什麽我搞不清方向?

朦朧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退伍後剛到台北工作時也是如此。

那時我常常會突然迷路,每次都只能藉著詢問路人或搭計程車回家。

所以我才會辭了工作回台南。

如今那種心急如焚、心亂如麻的感覺又回來了,我完全不知所措。

我雙手抱住頭,閉上雙眼,蹲了下來。

蹲了許久,腳已發麻,我心想不能這樣耗著,我得回家。

勉強打起精神睜開雙眼,站了起來。

我沒力氣再走回車站,伸出右手,攔了輛計程車。

計程車只拐兩個彎,不到五分鐘就到了車站。

上了往台南的車,我覺得很累,但剛剛的心慌還在,

我感覺到心臟的急速跳動。

四個小時後,我下了車,再坐計程車回家。

我在社區大門下車,看了看錶,已經深夜11點了。

莉芸的店應該打烊了,但我隱約看到招牌的燈還亮著。

我往莉芸的店走去,到了門口,卻猶豫著該不該推開店門?

「你回來了。」莉芸拉開門後先是微笑,但看到我的神情,又問:

「你怎麽了?」

「我……」

「進來再說。」

我走到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坐下,問:「你怎麽還沒打烊?」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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