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高三,我換了間教室上課,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人跟我共用抽屜。
因為我們學校一個年級有20班,補校一個年級卻只有6班,
每升一個年級,我們便會換棟樓,但補校高一到高三都在同一棟樓。
當我到另一棟大樓上課時,她也換了教室,但依然在原來的大樓。
簡單地說,在空間的座標上,我們不再重疊於相同的點。
沒有她的高三歲月,就像地獄裡沒有地藏王菩薩。
我只能忍受酷刑苦等投胎轉世的日子來到,沒有人可以度化我。
我常拿出那些影印紙來看,內容幾乎都能倒背如流。
雖然聯考並不會考,但我記的比任何科目還熟。
高三教室的黑板左上角,總是用紅色粉筆寫了個數字。
那是代表距離聯考還有多少天。
別的同學瞄到時,或許會心生警惕;但我看到那紅色數字時,
常會莫名其妙想起她。
然後黑板會浮現紙條上的文字,我常因此在課堂中失神。
有天我心血來潮,或者該說是一時衝動,我放學後還待在校園。
我走到念高二時的那棟樓下,等待補校學生來上課。
快到6點時,補校學生陸陸續續走進那棟樓的教室。
「或許我可以遇見她!」
我心裡這麽想,心跳漸漸加速。
心跳只加速一會,突然被緊急煞住。
因為這時我才想起,我根本沒看過她,甚至連名字和班級都不知道。
我以前的想法沒錯,如果有人在放學後的校園內悠閑欣賞黃昏,
那麽他一定是在升學壓力下崩潰了,或是瘋了。
某種程度上,我應該是崩潰或是瘋了。
那天補習班的課,我也忘了要去上。
高三下學期,教育部解除髮禁,我的頭髮終於不再像刺蝟。
我發覺我比古龍好一點,起碼「髮禁」還會再出現於小說中。
偶爾我會想,我頭髮已經變長了一些,她還會認得我嗎?
但隨即啞然失笑,我們從未見面,何來認不認得的道理。
既然不曾記得,那就無法忘記。
即使已進入聯考前一個月的最後衝刺階段,我還是會想起她。
她借我的錄音帶,我來不及還她,每當夜晚在書桌前念書時,
我總喜歡聽她的錄音帶。
有時腦海中會幻想她抱著吉他自彈自唱《DiamondsandRust》。
「好聽嗎?」
我幾乎可以聽見她這麽問。
聯考放榜了,我考上成功大學,不僅跟母校在同一座城市,
而且就在母校旁邊。
我因而常經過母校,偶爾會遙望高二時上課的那棟樓。
那棟樓似乎是我對母校僅有的記憶。
念大一時,班上還有兩位女同學;大二時,她們都轉系了。
我此後的青春就像武俠小說,在身邊走來走去的,幾乎都是男生。
日子久了,我開始對跟我不同性別的人類產生疑惑。
每當在校園中看見女孩,心裡總會依序浮現:
「這是美女嗎?」、「這應該是美女吧?」、「這該不會是美女吧?」
這三種層次的問題。
幸好我們會想盡辦法認識女孩子,比方交筆友或是辦聯誼。
我一共交過三個筆友,每次都無疾而終,也都沒見過面。
交第一個筆友時,我很興奮,因為這讓我聯想起她。
只可惜寫信跟寫紙條的差異頗大,信幾乎算是一種文章,像作文。
不像紙條上的天馬行空,甚至是隨手塗鴉。
第一個筆友是個有點嚴肅的女孩,信里常說些人生哲學之類的。
「如果希望西瓜吃起來更甜,卻要加鹽。人生就是如此。」
太深奧了,也非常虛無縹緲。
我的人生哲學簡單多了,就是天天沒事做,永遠有錢花。
第二個筆友是個活潑得過了頭的女孩,通常會在信的開頭寫:
「乾柴兄你好,我是烈火妹。」
我畢竟算是忠厚老實那型,打死也說不出:
「讓我們燃燒吧!」
第三個筆友應該很小氣,總會在信封的郵票塗上一層透明膠水,
這樣蓋郵戳時,只會蓋在乾了的膠水上。
把郵票從信封剪下,在水裡浸泡一會,可以撕下郵票表面的膠水。
我們通了幾次信,每次都用同一張郵票。
記得我跟她通紙條時,見面這種話題都會被巧妙迴避。
但不管我跟哪個筆友通信,我們都會大方談論「見面」這話題。
只可惜她們跟我都不在同一座城市,可能是因為懶或是少了點衝動,
最終都沒能見面。
久而久之,寫信的興緻淡了,就斷了來往。
她們寫來的信,我沒留著,連怎麽不見的都不曉得。
大學時的聯誼活動去過好幾次,每當認識很不錯的女孩,
聯誼結束後便想採取行動。
有人說最好的男人讓女人衝動;次一等的讓她們心動;
一般的男人讓女人感動。
但無論我怎麽做,女孩們卻都不為所動。
我曾在聯誼完後鼓起勇氣打電話約一個女孩子吃飯或看電影,
對方回答:「真不好意思,我已經答應別人了。」
也曾經寫信給一個在聯誼中跟我還算談得來的女孩子,對方回信說: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換句話說,聯誼完後,故事就結束了,連名字也沒留在記憶中。
大學畢業時,已是1990年代初期。
我繼續念研究所,雖然課業較重,但還是有跟女孩的聯誼活動。
可能是年紀稍長,比較懂得跟異性相處;也可能是運氣變好了,
在研究所的聯誼活動中,我先後認識了兩位女孩。
她們還差點成了我的女朋友。
第一個女孩話不多,外表很文靜,但似乎有些多愁善感。
有次我們在街上散步時,文靜女突然停下腳步,眼眶泛紅。
「你怎麽了?」我問。
「你不覺得今天太陽的顏色,很令人傷感嗎?」文靜女回答。
另一次則是在郊外踏青,空氣清新,涼風徐徐,景色優美。
文靜女卻突然流下眼淚。
「你又怎麽了?」我問。
「是春天!」文靜女回答,「是春天讓我流淚。」
我覺得跟這樣的女孩在一起,壓力太大了,於是沒多久就斷了。
第二個女孩長得很秀氣,但個性實在是有些虛無縹緲。
秀氣女快樂時哭、生氣時哭、感動時哭、無聊時哭,傷心時卻不哭。
傷心時反而會大笑。
但秀氣女傷心時大笑的樣子實在很詭異,我只好說:
「拜託你還是哭吧。」
「你雖然是個好人,但我們不適合。請你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秀氣女說完後,又是一陣大笑。
雖然跟秀氣女分開是好事,但聽到女孩子主動這麽說,還是會難過。
記得那天我回家後,把她送我的那張體溫測試卡貼住額頭。
自從她離開以後,這些年來我常有這種近乎無意識的動作。
但以往都會浮現綠色的笑容圖樣,這次卻是橘色的愁眉苦臉。
不知道這是因為身體著涼?
還是心裡受寒?
不曾被教導該如何跟異性相處,於是只能摸索著前進。
這期間或許受了點傷,可能也不小心傷了人。
每段跟女孩的短暫故事結束後,我總會想起她。
也常幻想如果是她,故事應該可以有美滿結局。
然後我會拿出那40張影印紙,細細回憶以前的點滴。
這40張紙雖然只是文字的影印本,但其實也是記憶的影印本。
不管是三年後、五年後、十年後甚至更久以後,
只要我一看到這些文字,就能清晰記得當時的每一天、每一件事,
和每一份感動。
有些東西有生命,卻沒感情;有些東西有感情,卻沒生命。
大學裡喜歡當學生的老師是前者,
那40張影印紙則是後者。
研究所畢業後去當兵,那時研究所畢業生當的是少尉排長。
可能因為我是個溫和的排長,排里常有弟兄跟我哭訴女友變了心。
我沒有被愛人拋棄的經驗,只能試著去體會並安慰。
然後我會慶幸我與她從來沒有在一起,自然也不存在失去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