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清素擰著濕衣服,從池塘里走上來。
初春的風一吹,身體一陣發冷,更冷的是他的心,還有灰濛濛的未來。
第一次來白山神社時,他已經做好面對妖怪的準備,但沒想到來的這麼快。
他對自己很有自信。
從來沒有人,讓他感覺不如對方;從來沒有事,讓他感覺認真去做做不成。
聽到戰役很可怕,就算是深不可測的神林御子也會死,他也沒放在心上。
只需要修行一個月,起不了作用,但苟且著活下來,他自認為還是能做的——沒道理別的新人能活,他活不了。
誰想到別說一個月,半個月都沒有。
這才第二天,算上明天,也才三天時間。
源清素脫掉上衣外套,掛在今天依舊空蕩蕩的晾衣繩上,然後一屁股坐在迴廊邊,任由頭髮順著脖子往下滴水。
他一言不發,在想怎麼給母親寫遺書,平時清晰明了的思路,這時候一團漿糊。
『原來你這麼怕死。』源清素在心裡嘲笑自己。
神林御子斜視了他一眼,那張俊美的臉龐面無表情。
「後天是東京櫻花滿開的時節,【木花開耶姬】會經過,這次戰役的目標不是祂,是祂的分支。」她視線投向庭院里的花草。
「【木花開耶姬】?」
「櫻花中誕生的妖怪,也有可能是這個妖怪誕生了櫻花。」
「可是東瀛到處都是櫻花。」源清素抬頭望著神林御子。
哪怕是仰視的視角,這個女人也同樣好看,美得沒有一處死角。
「這是因為【木花開耶姬】一直活著的緣故。」
經過神林御子的解釋,源清素弄清楚了大概。
每年二月份,從沖繩開始,然後九州、四國,再到京都、東京,最後到北海道的厚岸,櫻花順著這條路線,一直盛開下去。
在修行者中眼中,這是【木花開耶姬】的移動路線。
祂不會立馬把人殺死。
祂的神明之氣會潛伏在人的身體,直到這個人感覺自己的人生處在最幸福的時刻,這股神明之氣,會讓這個人自己殺掉自己。
死掉之後,這個人的器量會成為附近櫻花樹的養分。
「櫻花樹下埋著屍體」,這句東瀛眾所周知的名句,不是說說而已。
在很久很久之前,也就是【木花開耶姬】剛出現時,祂雖然強,但沒強到不能消滅。
由於一開始沒出現任何犧牲者,當時所有修行者抱著僥倖心理,不願意冒著自己可能會死的風險,放棄了討伐。
出現自殺者時,同樣沒引起注意。
直到物哀思想盛行,整個東瀛的人,都認為人就應該死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刻,修行者這才發現【木花開耶姬】的兇險。
然後已經來不及了。
睜眼所見,遍地都是櫻花,櫻花與東瀛人已經血脈相連。
那看似唯美、實則懦弱的理想,已經根植于思想,代代相傳。
統治東瀛的三位掌權者,開始組織修行者阻止【木花開耶姬】。
想徹底根除已經不可能,只能在櫻花滿開的時節,將【木花開耶姬】繼續蔓延的樹枝盡量摧毀,減少自殺者出現,遏制祂的成長。
但凡事有利有弊,哪怕是失敗和失望,【木花開耶姬】也不例外。
阻止祂的成長,成了所有妖怪討伐戰中最安全的一戰。
漸漸的,修行者把自己的出道戰,都選在櫻花滿開的時節,讓自己增長經驗,多一些能活下去的可能。
昨天在「陰陽寮」登記的那批學生,就是今年的修行者。
「原來是這樣。」源清素雙手撐在身後,望著遠處的天空,心中期待起來。
原來還有一戰之力,不是什麼都不做就去死的局面,他太喜歡這種挑戰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剛才有一瞬間,我居然很怕死。」
「怕死就老實點!」白子氣勢洶洶地教訓。
源清素大概猜到白子對他的態度為什麼這麼惡劣了。
因為他的加入,神林御子可以參加戰役,大概率活不過25歲。
作為神林御子的式神,她當然不會對他有什麼好臉色。
「不怕死不是人真正的勇氣。」神林御子淡聲說,「怕死的人,最後為了心中的理念而死,這才是真正有勇氣。」
「這不就是神林小姐你自己嘛。」源清素抬頭望著她。
儘管沒到第五句,但神林御子沒有回答,轉身進了和室。
「白子。」源清素將視線投向軍服少女。
「什麼事。」
「給你一個教訓我的機會。」源清素站起身,舉起「北極星」。
白子看了眼和室,一邊將鈴鐺變成小太刀,一邊故意大聲說:
「這是你自己要求的嚯,我勉為其難指導你一會兒!」
稍等了一會兒,見和室內沒有反應,她從迴廊上跳了起來。
「打死你這個豬仔!」
小太刀帶著呼呼風聲,朝著源清素劈來。
早就有所準備的源清素揮劍相迎。
太刀與劍相撞,「鏗」的一聲,兩人互相彈開,然後又沖向對方。
庭院里,刀劍相碰的金屬聲,咒法的雷聲、流水聲、滾木聲,黑光金光此起彼伏,絢爛奪目。
「加油!加油!」蝴蝶小人們在迴廊上排排坐,使勁鼓掌。
和室里盤坐的神林御子,看了庭院一眼,在嘈雜的聲音中,緩緩合上眼睛。
「原來白子你這麼厲害。」一番戰鬥後,源清素鼻青臉腫,滿臉佩服。
「叫我教官,豬仔!」白子依舊像個小天使,皮膚乾淨得近乎透明。
「教官!」
「哼~」白子將太刀到插回腰間,雙手帥氣地整理了一下軍帽。
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院子里池塘閃著夕陽的餘暉,源清素收拾東西,準備離去。
「明天上午九點來這裡。」不知什麼時候,神林御子站在迴廊上。
「來不起了,我只能去個不要錢的地方。」源清素頭也沒回,小心翼翼地用網球袋包住劍。
「是去豪德寺,有一場戰前會議,你想來就來。」丟下這句,巫女大人再次消失在迴廊上。
「後天就要上戰場了,又浪費我的時間。」
說是這麼說,去還是必須要去。
源清素看向身邊一位吃葡萄的蝴蝶小人,珠子大小的葡萄,對她來說就像是西瓜,正抱著在那兒啃。
「你有名字嗎?」他輕聲問。
「沒有呢。」蝴蝶小人坐在迴廊邊,邊吃葡萄,邊看晚霞,小嘴鼓鼓囊囊的,特別可愛。
「那我稱呼你蝴蝶小姐。蝴蝶小姐,能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蝴蝶小人扭過頭,仰望著他,嘴裡咬了一口葡萄。
「神林小姐晚上洗澡嗎?」源清素聲音變得更輕。
蝴蝶小人睜著圓溜溜的眼睛,點了點頭。
「那為什麼連續兩天都沒看見晾衣服?不換外套就算了,內……別別別!」
源清素被絲帶狀的金光裹住,眼看著就要被丟進池子。
「衣服濕了我怎麼回去啊!神林小姐!神林小姐!」
一番認錯後,金光把他扔了回去。
「什麼耳朵,這都能聽到。」他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
「哈哈哈!」蝴蝶小人笑開了懷,葡萄的汁水滿嘴都是。
她踢打著小腿,歡快地說:「你對我說了呀,御子大人當然知道啦。」
「她可以聽見式神聽到的聲音?」源清素好奇道。
「嗯——」蝴蝶小人抬頭望著廊檐上的風鈴,沉吟一會兒,然後用要把腦袋甩下來的氣勢點了下頭。
「嗯!」說完,她又開心地咬了一口葡萄。
「你怎麼還在!」迴廊盡頭,穿著圍裙、準備做晚飯的白子,雙手叉腰,眉毛都豎起來了。
「走,走,就走!」源清素高聲回應。
「我可不會留你吃飯!快點滾蛋!」白子又進了廚房。
源清素彎下腰,偷偷對蝴蝶小人說:「神林小姐的式神里,你最可愛。」
「嗯?」蝴蝶小人抿著嘴,驚喜地扭過頭,隨後「嗯哼哼哼」不好意思地偷笑起來。
「給~」她舉起葡萄,大方地說,「你吃一口,可好吃了。」
「謝謝。」源清素右手拇指與食指捏住葡萄,吃了一口。
「……」
蝴蝶小人張大嘴巴,藍色的眼睛緩緩溢出淚水。
「等等,你別哭啊,是你讓我吃一口的,我也只吃了一口吧。」源清素連忙說。
「嗚啊——」蝴蝶小人一下子哭出來。
她扇動翅膀飛了起來,大聲喊:「御子大人!御子大人!」
「喂喂,別走啊,我真不是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