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如何殺死一隻螳螂 第四節

曹丕蜷縮在密道里,默默地流著淚,不願去想任何關於自己的事。現實對他來說,就如同這條密道里長滿了荊棘,只要稍微一動就是撕心裂肺的疼,他索性一動不動,沉迷在母親的懷抱里。

不知過了多久,曹丕感覺自己的肩頭被人拍了一下,聽到「咦」的一聲詫異。他茫然地抬起頭,發現一雙大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然後拎起衣領在密道里拖行起來。曹丕沒有掙扎,任由大手向前拖曳,忽然他眼前一亮,整個人從密道里被提出來,重重擱在了烏巢府衙的正堂當中。

「淳于瓊的屍體就在旁邊,王越的屍體在密道里。整個密道里只剩下這個小孩。」一個彪形大漢說。

曹丕睜開眼睛,環視四周,看到一個大鼻子的屍身半靠在府衙廊柱旁,手裡還握著一把大刀。正堂里站著十幾個人,個個身上如潑了血一般,神情狠戾。當中有一人身披青袍,渾身膿腫,看上去格外可怖,正是蜚先生。

「這不是魏文……不,我應該叫你曹二公子吧?」蜚先生的獨眼透著一絲詫異,還帶著點瘋狂的欣喜。

郭嘉帶來的這批武力相當可怕,裡面既有靖安曹的精銳,也有許褚的虎衛,尤其是還有張遼,這傢伙簡直是個瘋子,一邊大呼著「遼來也」一邊揮動著倚天,東山先後有十幾個人都是被他所斬殺。兩邊在府衙前打了不到三炷香的時間,東山便支撐不住了。

好在蜚先生本意也不是跟郭嘉硬拼。他見城內的其他曹軍也紛紛趕來支援,決定按照原定計畫從密道撤退,把郭嘉活活燒死在烏巢城內。他讓剩下的人死死擋住正門,然後帶著十幾個親信返回府衙正堂,打開密道。可他卻發現淳于瓊死在地上,天子、王越和鄧展全都不知所蹤。蜚先生唯恐發生什麼事,沒有立即進入密道,派人進去先行查探。這一查探不要緊,發現了王越的屍體,還有這麼一個不知怎麼鑽進來的小孩子。

在這個節骨眼上抓到了曹丕,這讓蜚先生喜出望外。這時一名渾身鮮血的東山衛士匆匆跑進來報告說敵人殺進來了。「蜚先生,你快走吧,我們為您斷後。」護衛叫道。這密道有一個特殊的設計,只要按動機關,中間一段就會坍塌,無法使用。

蜚先生看了眼曹丕,心裡有了一個主意。他一抬手,嘶聲道:「別著急,咱們再等等。」現在逃走,固然可以困死郭嘉,但蜚先生心中仍留有遺憾。他希望郭嘉死,卻不希望他死得太痛快,死前一定要飽受折磨——只有看到那張從容的面孔在算計落空時那一瞬間變得錯愕,才能讓蜚先生真正覺得快意。

可惜的是,郭嘉即使被困在烏巢城內,也始終還保持著淡定,這讓蜚先生非常不爽。曹丕的意外出現,給了蜚先生一個新的靈感。這已經不再是謀略之爭,而是意氣之爭,但蜚先生認為自己隱忍了這麼多年,有權力在最後時刻任性一回。

這時廳堂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然後入口的木門被「砰」的一聲踢開,長發散亂的張遼鬼魅般地闖了進來。他一闖進來,廳堂內立刻變得殺氣密布,讓人艱於呼吸。郭嘉那一味叫做「呂姬」的葯,把張遼徹底變成了一尊殺神。

「張遼,你可知道呂姬真正是怎麼死的?」

蜚先生大喊一聲。張遼聽到這名字,怔了一下,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蜚先生身旁的大漢趁機沖了上去,與張遼戰到一處。張遼知道自己上當了,憤怒地發出一聲大叫,反被那大漢傷到了肩頭。

一直處於獃滯狀態的曹丕聽到呂姬的名字,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緩緩轉動腦袋,一下子想到了任紅昌。一想到任姐姐臨終前託付給他的事情,曹丕整個人一下子警醒過來——任姐姐的事還沒做完,他現在還不能崩潰。

這時候許褚、虎衛也陸續趕到,他們飛快地站到張遼兩側,保護他後退。廳堂里一下子被塞得滿滿。兩邊人都怒目相對,氣氛幾乎比外面的火勢還要爆熱。最後出現的是郭嘉,他踱著步子,胳膊半屈在胸口,似乎一直在沉思什麼事情。

「郭嘉,你看看這是誰?」蜚先生勒住曹丕的脖子,面色猙獰地沖他喊道。

許褚和張遼一看到曹丕,極為震驚,不由得都把目光投向郭嘉。郭嘉緩緩抬起頭,看了一眼曹丕,終於露出一絲驚詫:「二公子,你為何會在這裡?」

曹丕嘴巴張合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蜚先生兇狠地又勒了勒,冷笑道:「別敘舊了。快說,曹操到底在哪裡?」

「曹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郭嘉答道。

蜚先生聽出郭嘉似乎話裡有話,他的獨眼快要滴出血來,越想越心驚……更重要的事,在今夜的官渡戰場上,還有比奇襲糧倉更重要的事情嗎?

「你……」蜚先生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到底哪裡弄錯了,「你現身烏巢,只是為了拖住我!你早就知道真正的屯糧點在哪裡!」

「袁營有可能識破曹公的真正動向的,只有你一人而已。可惜仇恨不光會蒙蔽一個人的眼睛,也會扭曲一個人的智慧。所以只要我一出現,你絕不會甘心遁走。沒了你,其他窩囊廢只會傻傻地望著烏巢城的大火發獃。」郭嘉笑了笑,再度抬起一個指頭:

「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在這裡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能打敗你。」

蜚先生這時才發現,他們兩個之間所謂的糾葛,在郭嘉眼裡只是可以服務於大局的小手段罷了。他一心與郭嘉一較長短,到頭來卻發現郭嘉根本沒把這個當回事。

「我還沒輸!袁紹的勝敗,我才不關心呢!」蜚先生近乎崩潰地高喊道,同時把曹丕狠狠勒住,惡狠狠地說:「現在馬上讓其他人都退出廳堂!只有你留下!快!你不想你家主公連續喪失兩位長子吧?」

郭嘉充滿憐憫地看了眼蜚先生,忽然轉過臉來對許褚道:「仲康,曹家對挾持人質者的傳統是什麼?」許褚聽到這個問題,虎眼圓瞪,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慌地喊道:「郭祭酒,你……」

「我問你,曹家對挾持人質者的傳統是什麼?」郭嘉又重複了一次。許褚低聲道:「凡有持質者,皆當並擊,勿顧質。」

這條軍令的意思是凡是見到挾持人質者,要連人質一起幹掉。這條原則是在濮陽之戰時確立的,當時夏侯惇被幾個叛變的士兵挾持,副官韓浩用霹靂手段解決事件,得到曹操讚賞,並把這一手段作為行事原則頒布全軍。

郭嘉面無表情道:「曹公可沒說曹氏子弟可以例外。」是言一出,舉廳皆驚。郭嘉這麼說,等於是宣布放棄拯救曹丕,要連同他和蜚先生一齊殺死。

在蜚先生臂彎里的曹丕眼中恢複了神采,他忽然掙扎了幾下,聲嘶力竭地喊道:「郭祭酒,別管我,殺了他!」他一口咬在了蜚先生滿是膿瘡的胳膊上,一時間汁水四濺。蜚先生遭受劇痛,忍不住慘叫了一聲,揮動手臂,把曹丕一下甩開。

就在這一瞬間,張遼的身影猛地欺近,擋在了蜚先生和曹丕之間。蜚先生身旁的大漢猝然出手,一下刺中了張遼的大腿。張遼不避不讓,瘋也似的回手用倚天一削,那大漢半邊脖子被生生斬斷,噴著鮮血倒在地上。與此同時,許褚迅速跟進,一把將曹丕拖了過來。

轉瞬之間,蜚先生失去了最後的籌碼。他瞪著一隻紅眼,把雙手伸開,對身後的衛士厲聲道:「快進密道去發動機關!」那些衛士不再猶豫,紛紛躍入密道。蜚先生一屁股坐在了密道蓋子上,把身上的青袍扯了下去,露出那張半是邪魔半是雅士的詭異身軀。邪魔的一半血筋畢綻,在膿瘡縱橫的皮膚上縱橫交錯;而雅士的一半卻是越發晶瑩,幾乎無一絲瑕疵在上頭。

「我已服用了驚墳鬼,你若殺了我的話,這整個廳堂的人都要死。」蜚先生高喊。

許褚和虎衛們不由得退了一步。驚墳鬼的威力,他們已經在曹營見識過了,為此還犧牲了十幾個弟兄。如果在這個狹窄的廳堂爆發,毒藥的效力恐怕會加倍。就算郭嘉有通天本事,也來不及一一救過來。

蜚先生見曹軍眾人都不敢靠近,嘿嘿笑了笑,盤坐在密道入口處,擺出一副束手待斃的姿態。過不多時,地底傳來一陣低沉的隆隆聲,應該是東山衛士啟動了機關,讓整條密道坍塌。

放棄了逃生以後,蜚先生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他抬起頭來,聳了聳鼻子,似乎聞到什麼氣味,然後望向郭嘉,語氣自如:「郭奉孝,我承認你贏了。不過如今咱們都是窮途末路,勝負也沒了意義,不想趁這個機會聊聊天么?像當年一樣。」

郭嘉絲毫不為所動:「我跟你共同的話題,只有一個華丹,而你根本不配提起她!」一提到這個名字,郭嘉整個人的光芒黯然收斂,深沉的痛苦浮現在雙眉之間。

蜚先生對郭嘉的反應很是快意,繼續說道:「可當年我們三個明明關係很好,有什麼不能談的?」

「住嘴!」郭嘉斷然喝道,「每一個同學,都帶著一段華丹的美好記憶,所以我不殺他們。唯有你,關於她的回憶全是不堪的。只要你不在了,華丹就會活在沒有痛苦的世界裡。」

「不要自欺欺人了。她早就死了,是被你姦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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