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個結束的開始 第四節

「德祖,你這是什麼意思?」張綉一頭霧水地瞪著他,「郭奉孝第二個沒想到的是什麼?」

楊修狡黠地擺了擺手指:「張將軍,容我先給你變個戲法。」他叫來幾名士兵,耳語幾句。士兵們點點頭,轉身離開,沒過多一會兒,他們把兩名士兵揪過來綁住雙手,扔在地上。然後楊修下令讓所有人都退到幾十步之外,沒有命令不得靠近。

「這是……」張綉還是糊塗。

楊修點起一節松枝遞給張綉,張綉拿起火把一照兩個人,不由得雙目圓瞪,松枝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可沒想到,一直藏在自己隊伍里的,居然是這個人!

「二……二公子?」

張綉下意識要去扶,可手伸到一半,曹丕已經咬牙切齒地喊出聲來:「楊修!你出賣我!」楊修蹲下身子,笑眯眯地對曹丕道:「二公子,我可沒出賣你。你不是一直想問張將軍宛城的事么?如今正是時候。」

一聽到「宛城」二字,張綉又是一顫:「德祖你……」

在火光的躍動下,楊修的表情顯得陰晴不定,格外詭秘:「張將軍,曹公怕殺了你壞了他愛才的名聲,所以故意派你來送死;賈詡那麼聰明,會看不出這一點?可他提醒過你一句沒有?如今曹家二公子又開始追究宛城之事。張將軍,你如今可是窮途末路、四面楚歌啊。」

張繡的嘴唇不爭氣地顫抖起來。這些事情他早就隱約猜到,只是不願意去證實,如今被楊修一語點破,他的心理防線一下子垮了。張綉頹然地坐在地上,囁嚅道:「文和,文和他不會這麼做的,他一定還有後手救我……」

「後手?你仔細想想,從你投曹開始,賈詡可做過一件對你有利之事么?正相反,你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被除掉——胡車兒是怎麼死的?」

面對楊修的質疑,張綉啞口無言。楊修低下身子,放慢語速,帶著那麼一絲誘導:「我知道賈詡讓將軍把宛城之事爛在肚子里,可這是為什麼?到底是為了你好,還是為了他好?你想不通不要緊,可以說給我聽,我來幫你分析來龍去脈。若將軍你還是執迷不悟,閉口不談,咱們可全都要冤死在這大澤之地了。」

說完楊修雙手一攤。張綉臉色煞白。當他意識到賈詡也可能出賣自己的時候,最後固執的信念終於崩塌了。

「可是……」張綉看了曹丕一眼,頗有顧忌。楊修道:「二公子好不容易從北邊回來,又親身涉險跟著咱們出來,不就為了弄個真相么?讓他跟我們一起聽聽也無妨嘛。」他拍了拍曹丕的頭,輕鬆地說:「不然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豈不是太可憐了。」

張繡像被雷劈了一下,全身僵直地看向楊修,彷彿不認識這個人。楊修狐狸般的面孔浮現出一絲猙獰:「反正沒人知道他尾隨你到此,若還放還回去,豈不是大大的禍害?你反正已經殺了一個曹家子弟,多一個又何妨?這時候,就該賭一賭了。」

張綉緊張地看了眼曹丕。出乎他意料的是,曹丕此時居然不是面露恐懼,而是死死地盯著他。這孩子對真相的執著,已經超越了生死。

現在張綉才明白,為何賈詡反覆告誡他,要做一個單純的武人。他只是稍微多想了一點點,就被逼到了如今的局面。張綉抬起頭,天色漆黑如墨,自己這支棄軍置身於黑暗之中,茫然不知所措,就連身處何地都不知,與自己的境遇又是何其相似。

「好吧……」張綉長長地嘆了口氣,一瞬間像是老了許多歲。

張綉就這麼站在黑暗中,開始緩緩地講出宛城之夜的真相。其實,真相也並沒有那麼多,許多細節,許攸都已經為曹丕推測過了,如今只是從張繡口中證實罷了。

一個自稱魏蚊的人,請求賈詡和張綉為他完成一件事,趁曹公在宛城時發動一次叛亂。這起叛亂要偽裝得像是襲擊曹公,但真正的目標,卻指定是曹昂。在一開始,張綉覺得這想法十分荒謬,可當賈詡吐露出這個人的真實來歷時,張綉卻不得不陷入沉思,最終不得不答應下來。接下來的事情——正如天下所知的那樣——胡車兒親自帶兵圍攻,曹昂戰死,而曹操、曹丕卻在賈詡的刻意安排下僥倖逃脫。

「你就沒想過得罪曹操的下場?」楊修忍不住問。

「賈先生開始不是這麼說的,我們本來是打算投靠袁紹。他告訴我的是,宛城乃一石二鳥之計,既可以完成魏蚊的囑託,也可以在投靠袁紹時多一份功績。要不然我是不會答應的。」

「結果等到袁紹的使者許攸抵達,賈詡卻突然變了臉,把使者叱走,反過來勸將軍降曹?」楊修看到張綉鬱悶地點點頭,繼續道,「讓我猜猜,他對你說的是袁強曹弱,投袁公不過是錦上添花,無甚前途;曹公正在用人之際,非但不會計較,反而會大大重用,對不對?」

「始有大疑,方有大信。我那時已不能回頭,只能相信他。」張綉吐出一口氣來。

「賈詡真是好手段,誘以虛利,帶著你一步步走下來,等到你驚覺時會發現已身陷泥沼別無選擇——難怪人家說,郭嘉是螳螂,賈詡是蜘蛛。」楊修大為感慨,話題一轉,「可我有個疑問,魏蚊究竟許了賈詡什麼好處,讓他甘心做出這等大事來?他到底是誰?」

張繡的面頰肌肉抖動了一下,他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事情,賈詡不可能會告訴他。張綉知道的,只是一個名字罷了。楊修似笑非笑瞥了曹丕一眼:「其實要猜出他的身份,倒也不難。只要看看宛城之亂誰得利最大,幕後主使便昭然若揭。」

張綉一愣:「袁紹?」楊修無奈地搖搖頭:「張將軍,你仔細想想。宛城死者中最有價值的,是曹昂。而曹昂死後,曹家發生了什麼事?」本來卧在地上的曹丕開始掙扎,臉色越發蒼白。楊修沒等張綉回答,自己掰著手指道:「曹昂乃是劉氏所生,親母早死,他被正室丁夫人撫養長大,不出意外的話,他將是曹公毫無爭議的繼承人。曹昂在宛城這一死,讓丁夫人悲痛萬分,與曹公決裂離異,不復相見——」

說到這裡,楊修伸出了三個指頭:「沒了曹昂,曹氏的繼承人只能是從卞夫人的三個兒子:丕、彰與植中做出選擇;沒了丁夫人,曹公只能把卞夫人扶正,所以……」他說到這裡,閉上了嘴,但灼灼的目光里已經有了答案。

「你放屁!!」曹丕大嚷起來,整個面部肌肉痙攣,讓他看起來格外猙獰。楊修蹲下身子,盯著他的臉:「我問你,魏蚊是什麼意思?」曹丕下意識地答道:「琅琊開陽附近山中生長著的一種蠍子。」

「你母親又是哪裡人?」

「琅琊開陽……」曹丕的聲音逐漸低沉,可他突然又爆發出來,「這兩者只是巧合罷了!我母親不是那樣的人!」

楊修和藹地摸摸他的頭:「傻孩子,為了你,她可是什麼都肯犧牲。看,母愛是多麼偉大啊。」楊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居然有一種快意。他這話一出口,曹丕呆在了原地,胸膛起伏,一顆心臟幾乎要掙破胸腔。

「原來,竟是……卞夫人?」張繡的震驚一點也不比曹丕小。楊修冷笑道:「如果是她的話,我一點都不意外。那女人本來是徐州的一個舞姬,如此低賤的出身,居然能把曹公迷得神魂顛倒娶回家去,如今還擢為正室,手段實在是了得。」

「然後我們怎麼辦?」張綉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意思是該不該動手殺人。

楊修伸開修長的指頭,優雅地擺動一下,然後蹲到了曹丕身前,抬起他的下巴:「知道真相以後,我忽然有點捨不得殺你了。我很想賭一賭看,把二公子你放回去,你會怎麼做?」

曹丕面色慘白,一言不發。楊修猶嫌不夠,言辭溫和地嘮叨著:「你去揭發宛城秘辛,張綉、賈詡固然完蛋,卞夫人也一樣下場堪憂;可如果不揭發呢?你不惜以身犯險追到烏巢,如今知道兇手卻不敢說,之前所作所為豈不成了笑話?是顧念兄弟之情,還是為親者所隱?大哥之仇和母親之命,你到底怎麼選?」

楊修的一句句話刺入曹丕的耳中,把他試圖隱藏的刺一根根地挑起來,血淋淋地亮在面前。戾氣在逐漸升騰,太多太大的衝擊湧入少年的心靈,讓他不知所措,不同的思緒在同一具軀體里拚命地廝殺。曹丕的牙齒開始顫動起來,發出酸澀的格格聲。最終這場風暴達到了巔峰,曹丕猛然仰起頭來,半直著身子瘋狂地吼道:

「不要說了!」

這一聲吼連遠處的士兵都聽到了聲音,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張綉有點緊張,起身要動手,楊修卻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後退後了幾步,露出玩味欣賞的神情。

那一聲吼耗盡了曹丕全部的力氣,他身子晃動了一下,頭深深地垂了下去,雙肩在劇烈抖動。他身前的泥土,被大滴大滴的淚水所浸濕。就在張綉和楊修以為他行將精神崩潰之際,曹丕身旁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

「二公子,就是現在!」

他身旁一直被人遺忘的黑影猛地跳起來,用頭撞向楊修。楊修猝不及防,只得矮身去閃,張綉一看不妙,踏前一步擋在楊修面前。黑影一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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