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個結束的開始 第一節

此時月光早已完全被烏雲遮蔽,一片屍布般的陰森霧靄籠罩在濕地之上,好似幽冥世界入口的薄紗門帘。張綉伸出手臂在眼前慢慢揮起,動作輕柔,好似要把這層門帘掀開來,看看冥府究竟是什麼樣子。

手臂在半空停住,張綉瞪大了眼睛,拚命想看清周圍的一切,可目力所及只有深沉如墨的夜色。在張繡的四周,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人馬,偶爾能聽見甲胄鏗鏘的撞擊聲和馬蹄聲,還有低聲的嘆息。他徒勞地眺望了一陣,回過頭不耐煩地問道:「弄好了么?」他身旁的楊修道:「弄好了。」

張綉、楊修身旁的地面,兩名士兵剛剛點起了一堆小火,四面用木盾隔擋,這樣可以確保不會被人從遠處發現。張綉迅速蹲下身子,就著火光從懷裡拿出一份地圖,抿著嘴唇認真審視,還不時用手指比量一下。楊修不時輕聲說幾句話,在地圖上指指點點。微弱的火光把兩個人的表情映得忽明忽暗。

對於一支潛行的軍隊來說,在一個無月的晚上夜半行軍是最危險的經歷。在一片不辨方向又無法舉火的黑暗中,他們隨時面臨著迷路的危險。

張綉此時身處的位置,是官渡與烏巢之間的一條小路。說是小路,其實只不過是星羅棋布的濕地沼澤與密林山坳之間的一段模糊縫隙。早在數天之前,曹軍的細作已經開始在這條小路上進行標記。可這個工作還未完成,張綉就接到了出擊的命令。標記從曹營一直延伸到這裡,即告中斷。接下來的路,只能靠他自己的直覺、經驗以及運氣。

張綉終於大概有了個判斷,他收起地圖,用腳踩滅火堆,下達了命令:「諸隊集合,準備開拔。」林子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甚至還有幾聲坐騎的嘶鳴。這讓張綉有些緊張,如果附近有敵人的游哨,恐怕現在已經暴露了。明明叫他們叼草銜枚,可總有人執行不到位。

「這裡距離烏巢還有點距離,袁軍應該不會設斥候。」楊修寬慰張綉。

張綉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今跟隨他來的不是西涼舊部,而是丹陽兵。這些人剛剛從許都趕到官渡不久,還都算是新兵,所以對他的命令反應有些遲緩,跟西涼騎兵令行禁止的風格差太多了。

對於自己被突然調離前線以及分派新軍這兩件事,張綉開始時充滿了警惕,認為這是曹公故意排擠自己的手段。但當他接到司空府的一份密令之後,心中徹底釋然了。這封來自於曹操本人手書的命令很簡單,他讓張綉率領這支部隊,沿一條指定的小路離開官渡,進襲烏巢,徹底燒毀袁軍輜重糧草,還要救出一個人。

這是一個極其大膽的舉措。袁曹對峙了這麼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操已呈不支。這次偷襲烏巢的策略,將是曹氏的一次豪賭,勢必要找最可靠的人來執行這個任務。曹公沒選擇別人,居然選中了張綉,這是一種何其深厚的信賴。要知道,襲擊烏巢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任務,但也代表了不世奇功。

張綉對曹操突如其來的信任,顯得有些猶豫。這時楊修帶給張綉另外一個消息:這個決策,與前不久剛剛投靠過來的許攸有密切關係。張綉一聽到這個名字,徹底放心了。許攸曾經作為袁紹使者拜訪過張綉,他身為袁紹智囊之一,所提供的情報應該錯不了。

至於要救的人是誰,郭嘉說等他們抵達烏巢後就會知道。

於是張綉收拾心情,帶著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整軍中去。不過他還沒整完,出擊的命令就下來了。張綉只得帶著這支還未完全訓練好的軍隊,換上袁軍的旗號和衣裝悄然開拔。

「剛接到探子來報,烏巢城的守軍只有兩千人,守將是淳于瓊。」楊修與張綉並駕齊驅,悄聲說道。

「淳于瓊啊……西園八校尉的那個淳于瓊?」張綉一愣。

「沒錯,那是個恣意妄為的老傢伙,據說連袁紹都對他無可奈何。派他來守烏巢,恐怕是嫌他在前線添亂。」

「這對我們來說,算是好消息?」

「咱們夜襲烏巢,與其碰到個膽小怕事一有風吹草動就四門緊閉的庸將,不如拼一拼這種不守規矩的大將。」楊修說到這裡,發出輕笑,「曹公的賭性,可比我還要大一點。」

張綉表示贊同。他忽然發覺,賈詡離開以後,自己已經習慣於向楊修諮詢意見。雖然這傢伙居心叵測,但最近一段時間表現得很安靜,不再逼問他宛城之事,一心一意做一個軍中謀士分內的事——這讓張綉著實鬆了一口氣。

黑暗中張綉看不清楊修的表情,只隱約能聽到骰子在手裡轉動的聲音,像是螻蛄在草叢中鳴叫。他忽然注意到,楊修經常會把頭稍微偏轉一點,好像在觀察附近的什麼。張綉忍不住開口問他在看什麼,楊修簡單地回答道:「看路。」

在這兩個人的身後,大隊的騎兵和步兵正沉默地跟隨著。馬匹夜不能視物,所以每一名騎兵都有一名步兵牽著坐騎韁繩,引導前路。每一個人都在黑暗中埋頭趕路,沒人注意到有一騎一步與大部隊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那兩個人居然還違抗軍令,悄聲交談著。

「我們要跟到什麼時候?」步兵嘟囔著,看面相他還是個孩子。

「等到時機出現。」騎兵在馬背上伏低了身體,一方面是方便說話,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腿受了傷,不易夾住馬背。

「為什麼我們不在官渡的時候揪住他來問呢?」步兵的聲音充滿了迷惑和不甘。

「二公子,你想想看,如果賈詡不說,張綉會那麼輕易地告訴我們嗎?」

步兵似乎被說服了,可他忽又抬起頭:「那現在他就一定會說么?」

「你覺得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吐露實情?」騎兵反問。

「心情好的時候?」步兵遲疑地回答。

「不,是他瀕臨絕境認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就是這個道理。」騎兵快速轉動脖頸,陰森森地朝著面前的濃霧咧嘴輕笑。

「你是說……」步兵一怔,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得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騎士突然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讓步兵閉嘴。前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大部隊突然停了下來,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來,陛下,請滿飲此杯。」淳于瓊雙手捧起一個酒爵,恭恭敬敬地給劉平敬上。劉平接過酒爵,略沾了沾唇,隨手放下。

這兩個人此時正跪坐在烏巢城的府衙內,堂前擺滿了珍饈美酒,粗大的蠟燭把裡面照得如白晝一般。

「當年老臣在西園做校尉的時候,還曾遠遠地見過陛下幾面,只是沒機會覲見。能像今晚這樣,君臣二人在烏巢開懷暢飲,實在讓老夫……呃,老臣很是開心啊。」淳于瓊豪放地哈哈大笑,把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

劉平勉強笑了一下,什麼都沒說。此時他換了一身杏黃色的蠶絲短袍,這是袁紹為了強調他的皇帝身份而特意趕製的——諷刺的是,這是他當皇帝以來穿得最名貴的一件衣服。

按照他與袁紹之間的約定,他需要親身來到烏巢作為誘餌,把曹軍吸引過來。現在劉平已經身在烏巢,他的職責已完成大半,接下來劉平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可以老老實實待在城中,靜等曹軍覆沒的捷報傳來。

這可不是劉平所期望的。不過目前時機未到,所以只能耐著性子聽淳于瓊啰唆。

淳于瓊沒注意到劉平的心緒,自顧絮絮叨叨說道:「說到這個西園八校尉啊,陛下你是不知道,當初靈帝陛下為了制衡何進的擅權,把小黃門蹇碩扶成上軍校尉,帶著袁紹、曹操、我還有其他幾個人偷偷在西園練兵。那時候大傢伙兒一腔熱情,都打算報效朝廷,幹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說到這裡,淳于瓊身體探前,神秘兮兮地說:「——看看如今,兩個校尉大打出手,天子反而沒人答理。這世上的事情,可真是奇妙。」

劉平心中一動,這個傢伙似乎話裡有話。

「這麼說,你對此也有不滿?」劉平試探著問道。

「不滿?哈哈哈哈,陛下你錯了,我高興得很!」淳于瓊大笑起來,「我這個人,沒別的愛好,唯獨喜歡亂。世道越亂,越合我胃口。陛下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看劉平沒有猜測的意思,便撓了撓自己的大鼻子,自顧答道:「因為天道有常,所有的事情都能預測到,實在太無趣了;只有當天道紊亂,誰也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才會誕生出無限的可能性。光是想,就讓人覺得激動。」

劉平啞口無言,居然有這樣的變態存在。他開始明白了,袁紹和蜚先生派淳于瓊來守烏巢,一方面是讓他來看住天子;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希望讓天子拴住他。把這麼一個無法預測的傢伙放入戰場,那才真的是個大大的變數。而在烏巢,只要他待在城裡就夠了。

彷彿為劉平的心思做註解,淳于瓊又繼續道:「用不了多久,烏巢就會變成兩強相爭之地。我主動請纓來守烏巢,就是為了置身這場大戰的中心旋渦,親眼見證,這是何等快意之事!」說完他又吞下一杯酒,臉上開始有酒意湧現。

劉平忍不住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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