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東山的日子 第六節

入夜以後,持續了整整一天的殘酷戰事終於結束了,雙方像兩匹精疲力盡的野獸,無可奈何地退回到自己的巢穴,舔舐傷口。空氣里飄浮著刺鼻的血腥味,許多沒來得及收殮的屍體還橫在軍營內外,不時還有垂死的士兵發出慘呼,卻沒人敢上前幫他,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敵人就會從黑暗中射出一箭。

在一輛殘破的霹靂車旁,楊修撿起一塊斷木研究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扔回到地上。這時候,一個聲音從他身後的黑暗中傳來:

「史阿死了,徐他也死了。我的弟子為了漢室,可是死得乾乾淨淨。」

一個老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來,語氣里有些傷感。楊修卻毫不動容,冷冷地說道:「自作主張就是這種下場。如果徐他肯事先跟我說一聲,我們可以取得比現在好百倍的結果。」

凜冽的殺意從他身後傳來,楊修卻渾不在意,挑釁似的回過頭去:「說起來,為何你沒參與這次刺殺?」

對方沉默了一下,回答道:「這是徐他的復仇,我不能參與。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尊嚴。」楊修不以為然地撫弄著手裡的骰子:「既然你不下注,又何必糾結桌上的輸贏。」黑暗中半天沒有聲音,似乎離去,又似乎啞口無言。

楊修忽然開口道:「你可知道徐他為何失敗?這事與你倒也有些淵源。」

「哦?」

「今天早上,曹丕——就是差點被你殺掉的那個孩子——從北邊回來了,正好從這個營盤進來。我和張綉立刻將他送去中軍營。據說就是他指認出徐他的身份,導致整個刺殺行動功虧一簣。」

「哦,那個小孩子啊。」王越在陰影里發出驚嘆,隨即呵呵一笑,「我當初見到他,就覺得此子不凡,想不到竟如此有膽識。」

「呵呵,後悔當初沒在劍上多使一分力了吧?」

「哼,如果不是徐福聽你父親的要求攪局,我已經得手了,哪裡還有後面這麼多事。」

楊修聽到「父親」二字,嘴角抽動一下:「老一輩人有老一輩人的做法,我們這一輩有我們這一輩的責任——對老年人保持尊重,敬而遠之就是。」他不願在這個話題過多探討,立刻轉開,「你來曹營,恐怕不是憑弔弟子這麼簡單吧?」

「蜚先生讓我來查明,那個叫劉平的漢室使者到底在哪裡,自從白馬城後他就失蹤了,你一定清楚。」王越這時候還不知道劉平已經在袁營現身。

楊修沉吟起來。他和劉平的聯繫也已經中斷很久了,就連徐福都找不到他。一直到曹丕今天早晨回歸,才讓楊修重新看到希望——儘管曹丕立刻被接進中軍,楊修沒機會去詢問,但他猜測劉平應該也不遠了。不過這些事沒有必要跟王越說,對方有求於己,正是開價錢的大好機會。

「你們想知道劉平的下落,很簡單。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事成以後,我會告訴你。」楊修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不由得興奮起來,拋動骰子的速度加快了幾分。

王越冷哼一聲,非常不滿:「你可要想清楚,你們楊家的情分,只夠讓我再做一件事而已。」

「一件事就一件事。此事若成,以後就不必再煩你什麼了。」楊修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王越在黑暗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先旨聲明,刺殺曹操或者郭嘉就別想了,他們的防衛現在太過森嚴,我沒送死的興趣。」

楊修道:「不,我要你去殺的,是另外一個人。」

「誰?」

楊修兩隻細眼一睜,迸出一道寒光:「賈詡賈文和——那是一個病弱老頭子,對你來說總不是件難事吧?」

王越沒有立刻回答。賈詡的名聲他也知道,一個百病纏身卻活到現在的老傢伙,一個連郭嘉都不願意輕易招惹的老毒物,他的身上永遠籠罩著一層霧靄,教人無法看清楚。對付這種人,即使是王越也要三思而後行。

「你確定殺死他對你會有幫助?」王越反問。

「總要賭上一賭。」楊修說。

楊修現在一門心思要從張繡口中探出那個宛城的秘密,而賈詡是張綉敞開心扉的最大阻礙。只要他一死,張綉在曹營最大的依靠就沒了,那個傢伙將別無選擇,只能對楊修坦承。

讓王越去殺,可謂是一本萬利。勝了,漢室這方便可少一個可怕的對手;就算失敗,刺殺者也是王越,他如今是蜚先生那邊的人,跟楊家沒任何關係。

楊修見王越還有些遲疑,又不急不忙拋出一句:「蜚先生動員了這麼多資源,結果還是刺殺失敗。如果你能帶回一位名士的人頭,想必他在袁紹那邊的壓力也會小一些。」

王越終於被說動了,答應下來。楊修不由得呵呵笑了起來:「聽說你在烏巢那邊搞得風生水起,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你果然對蜚先生是盡心竭力啊。」

他半是譏諷半是試探,王越卻未動怒,只是冷冷道:「他有為我弟弟報仇的能力,你們呢?」

楊修沒回答,當然,王越也沒指望從這隻小狐狸那裡得到什麼答案。

黑暗恢複了平靜,隱藏其中的人影不知何時離開了。楊修在霹靂車旁佇立了一陣,喊了一句「徐福」,往常徐福會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可這次卻沒有。楊修愣怔一下,又喊了一句,四周仍是寂靜無聲。

「哼,一定是又被郭嘉使喚出去了。」楊修厭惡地聳聳鼻子,「算了,反正叫來也只是聽我爹的命令。王越也是,徐福也是,整天念叨什麼楊家情分,楊家情分,好像所有的事都是我爹恩賜給我的。老一代的傢伙,都是這麼古板。他們可不知道,自己已經過時了。」

楊修自言自語把骰子收好,一腳踢在霹靂車的殘架上,幾乎把整個架子踢垮。他也不伸手去扶,轉身徑直離開,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與楊修相見之後,王越在曹營里又潛伏了一陣,終於摸清楚了賈詡的居所。這個老頭子很懂養生之道,每天作息時間都是固定的,比郭嘉要悠閑多了。他身邊的護衛雖多,但那些護衛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都不大喜歡這個老頭子。

王越觀察了許久,決定把動手的時間定在酉戌之交,因為他發現賈詡在這個時候都會獨自在帳篷里熬一種葯,那葯的味道非常古怪,周圍的衛兵避之不及。於是他耐心地伏在一處距離營帳不遠的柴禾堆里,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當營內梆子聲敲過四下以後,王越慢慢從隱蔽處伸展開身體,悄無聲息地接近賈詡的住所。果然,那一股藥味準時瀰漫而出,衛兵們捂著鼻子極力忍受,根本沒心思警戒四周。王越一步一挪,如同一條蛇一樣慢慢靠近帳篷。當他的雙手已經可以碰到篷布之時,忽然停住了腳步,眉毛不期然地皺了起來。

怎麼這個時候還有訪客?

他看到一個人走了過來,身邊還跟著十幾名護衛。這人的身影頗為熟悉,可光線太暗,王越看不大清楚。這人走到帳篷前十步的地方,畢恭畢敬道:「請問賈將軍可曾歇息?」訪客聲音稚嫩,應該還是個孩子。

「哦,曹家的二公子啊,什麼風把你給吹過來了?」賈詡的聲音從帳篷飄了出來。曹丕也聞到那股異味,但他只是用指頭輕快地在鼻前一揮,就放下了。

「漏夜至此,想請教您些問題。」曹丕恭敬地說道,語氣卻強硬得很。

帳篷里的聲音道:「只要不介意小老吃的這些藥味,就請進來吧。」

曹丕得了許可,往前走了幾步,又左右看了眼,皺眉道:「你們都站遠些,不許靠近這帳子三十步。」那些衛兵還要堅持,可曹丕自從回歸曹營以後,威勢大增,只是淡淡地哼了一聲,衛兵們就乖乖退開了。

王越心中一喜,曹丕這時候來,倒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他的位置是在背光處,十分隱秘,那些衛兵退開三十步,幾乎不可能發現。於是他挑選了一個好位置,緊貼在帳篷外圍,摸出短刀,輕輕在牛皮質地的帳面上划了一個口,朝里望去。

身為當世大俠,王越本來更喜歡光明正大的廝殺,而不是這樣雞鳴狗盜的宵小所為。但他深深知道,兩軍對壘,與十幾個遊俠對刺完全是兩回事。在戰場和敵營之中,任你個人能耐再大,稍有不慎也會萬劫不復。

兩個人的聲音從帳篷的縫隙里傳出來,清晰地傳入王越的耳朵里。

先是賈詡的聲音,不疾不徐,夾雜著些許咳嗽:「夜寒露重,二公子可要小心身體,不要讓寒氣入體啊。」

「多謝賈將軍關心。」這是曹丕的聲音,很禮貌,但明顯心不在焉。

簡單的寒暄過後,曹丕立刻迫不及待地問道:「賈將軍,我今日來此,是想有件事要問你。」

「但說不妨。」

「宛城之戰,究竟是怎麼回事?在下絕非是來報仇,只是想弄清楚。」

帳篷里突然沒了聲音。王越一瞬間幾乎以為裡面沒人了,他把眼睛湊到縫隙處,看到帳篷里燭光搖動,暗灰色的陶葯瓮咕嘟嘟地冒著熱氣。賈詡佝僂著身軀背對自己,而曹丕則站在他面前,瞪大了眼睛,雙拳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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