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東山的日子 第五節

中營後門的意外驚變,讓包括許褚在內的所有人都陷入石化。他們眼睜睜看著徐他的劍刺入車門,聽到金屬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

但更令他們驚駭的是,這個聲音傳來的位置不是車內,而是徐他的胸膛。

就在徐他出手的一瞬間,從車廂里伸出另外一把劍。徐他的手不知為何顫抖了一下,硬生生剎住了去勢,結果那把劍卻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胸膛上的疤痕,進入身體。

徐他瞪大了眼睛,望著車內。車內狹窄的空間里,盤坐著一個少年。少年臉上滿是戾氣,握劍的方式與徐他驚人地相似。

「主……主人?」徐他勉強發出聲音,他的身體開始大幅顫抖。

「徐他,別來無恙。」

曹丕臉上閃過一絲快意,又閃過一絲遲疑,他手腕一動,「刷」地把劍抽出來,血如噴泉般地湧出徐他的胸膛。徐他緩緩低下頭,注視傷口,忽然想起來,當年在徐州曹軍的矛手也是捅在了相同的位置。

一種陳舊而清晰的哀傷湧上他的心頭,彷彿一個長久的夢終於醒來。徐他手裡的劍慢慢低垂,終於「噹啷」一聲落在地上。曹丕走出車廂,站到了徐他的面前,凜聲道:「這一劍,我本來是要送給王越的,你是他的弟子,替他受一劍也是應該的。」他忽然又嘆了口氣,「可史阿救過我的命,我沒什麼能報答他的,只好給你一個速死。」

徐他的眼神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嘴裡反覆發著一個音:「徐……徐……」曹丕知道他要說什麼,平靜地說道:「我會稟明父親,對徐州良加撫恤,以為補償,你可以放心去了。」

徐他試圖抬起手臂,上面的傷痕是他對魏文的血肉之誓。曹丕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什麼意思,是責問,是不甘,還是臨終前的感謝?還沒等他弄明白,徐他原本木然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起來,他喃喃道:「媽媽……」身體向後倒去,整個人倒在了泥土之中,不再起來。

這個本該六年前就死在徐州的人,終於還是死在了曹氏手裡。曹丕看著徐他的屍體,殊無快意。他本來以為手刃王越的弟子,應該能緩解自己的夢魘,可他發現心中的戾氣沒有絲毫減少,反而多了几絲淡淡的惆悵。

「希望九泉之下你們一家人可以團聚。」

曹丕在心裡默默祝福道。他人生最先立下的兩個血肉之誓,一個為他而死,一個因他而死。這絕不是什麼開心的體驗。

曹丕放下劍,向四周看去。他忽然聞到一種古怪的味道,不由得聳聳鼻子,多吸了一口。虎衛們也聞到了同樣的味道,但很快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因為所有人都開始頭暈目眩。曹丕就因為多吸了那一口,突然失去平衡,一頭栽倒在地……

……等到曹丕再度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一張綿軟的木榻之上。這木榻應該是女人用的,還熏了香料,用錦緞鋪床,旁邊還掛了幾串瓔珞。一名僕人見他醒來,連忙端來一碗葯湯。這葯湯極苦,曹丕捏著鼻子一飲而盡,胃裡翻騰不已,「哇」的一聲吐了一地黃水。

「吐出來就沒事了。」

一個人掀簾走進帳內。曹丕抬頭一看,居然是郭嘉。郭嘉仍是那一臉病態的蒼白,眉眼之間的細密皺紋多了不少,唯有那雙眸子依然精光四射,散出無限的活力。

「這是哪裡?」曹丕虛弱地問,頭還是有些發暈。

「你在我女人的帳篷里,這是她的床榻,比較軟,躺起來舒服些。」郭嘉捏著下巴,笑眯眯地端詳著曹丕。曹丕心裡有點發寒,連忙在床上擺正了姿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郭嘉撓撓頭,面露慚色:「你中了一種叫做驚墳鬼的毒藥。這種毒藥很歹毒,要先被人服食,服食者一切舉止如常,但一旦他們生機斷絕,藥力便會從肌體彌散而出,聞者皆會中毒——我竟然忘了這點,差點害死二公子,這都是我的過錯啊。」

曹丕是今天早上回歸曹營的,他一回來,先打聽徐他的事。結果他驚訝地發現,徐他居然沒有按照計畫被處死,反而混進了親衛。他請求郭嘉馬上動手,郭嘉卻打算借徐他誘出蜚先生藏在曹營的所有暗樁,一舉拔除。這個行動非常隱秘,除了曹公本人以外,只有郭嘉和曹丕知情,連許褚都不知道。曹丕堅持要參加這次行動,於是就由他代替自己父親坐進車廂,親手殺死徐他。

如果不是有驚墳鬼出現的話,這本來是一個完美的誘殺行動。

「就是說,那些刺客事先都服下了驚墳鬼,就算戰死,也會觸發藥力把周圍的人牽連進來嘍?」曹丕問。

「不錯。」

曹丕暗暗心驚,這些刺客的手段竟然決絕到了這地步,連自己的屍體都不放過。

「其他中毒的人呢?」

「都死了。」郭嘉很乾脆地說道,「這毒藥整個曹營只有我能配出解藥,所以就把你接過來親自調理了。但解藥的原料只夠救活你一個人——哦,對了,倖存下來的還有一個許校尉,他的體質太強壯了,吸入的毒藥又很少。」

曹丕露出擔憂的神色,郭嘉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你身上的毒拔除得很乾凈,只要以後每年讓我調理一下,堅持五年就沒事了。」曹丕更緊張了:「如果不堅持調理會怎樣?」郭嘉道:「大概活不過四十吧——不過沒什麼好擔心的,別看我病怏怏的,五年總堅持得了。」

說完郭嘉哈哈大笑,曹丕不願意讓人笑自己膽小,便把話題岔開道:「你怎麼會對這毒藥知道得如此詳細?」

郭嘉下巴微抬,露出自矜的神色:「因為驚墳鬼正是我在華佗老師那裡發明的。」曹丕大吃一驚,郭嘉道:「華佗老師有個規矩,每個出師之徒,都得發明一樣藥物,要麼是治病的,要麼是下毒的。這驚墳鬼就是我的出師之作,得了個上上的好評呢。」

曹丕一下想起來董承。董承意外慘死的事,他也略有耳聞。如今聽郭嘉這麼一說,他確定就是郭嘉給董承吃了延時毒發的藥物。一想到這傢伙已經夠聰明的了,還玩得一手好毒,曹丕終於明白為何世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真是辛苦你了。」曹丕由衷地讚歎道。他看到郭嘉的眼睛裡滲著血絲,面色浮著一層不健康的昏紅,知道他這一段時間當真是殫精竭慮。官渡十幾萬大軍的調遣與對抗,得花多少精力去考量,他居然還有餘裕來顧及曹丕。全天下除了他,恐怕沒人能這麼長袖善舞、舉重若輕。

郭嘉知道曹丕的心意,他不以為然地捏了捏太陽穴:「袁紹已經退了,接下來可以稍微喘口氣。等到官渡打完,我得好好歇歇,這些天我可是連女人都顧不上碰。」他雖說得輕鬆,那一抹疲憊卻是無法遮掩。

聽到女人二字,曹丕神色一黯:「任姐姐的事……」

「你回頭告訴靖安曹的人她埋骨的具體位置,我會把她接回來。」

曹丕看到郭嘉神色沒什麼變化,忍不住開口責問道:「任姐姐的死,你一點都不傷心嗎?」

郭嘉看了眼曹丕:「她是個好女人,我對她的事很遺憾,她的遺願,我會儘力去完成。」

「僅僅只是這樣嗎……」

還沒等曹丕說完,帳外有人來報:「祭酒大人,兩名刺客已經帶到。」郭嘉揮揮手道:「我馬上就去。」然後對曹丕道,「二公子,我去見兩位同學,你且安心休養。」

「同學?」曹丕疑惑道,剛才明明說的是刺客,怎麼會變成同學?

郭嘉眨眨眼睛,像少年般地興奮道:「咱們不是活捉了兩名刺客么?事先服用了驚墳鬼的人,再聞到那味道就不會有效果了,所以他們都活了下來——這兩個恰好都是我的同學。」

郭嘉的同學,卻變成了潛入曹營的刺客。這其中曲折,讓曹丕有些頭暈。更讓他覺得詫異的是,郭嘉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郭嘉在曹營的形象一向是放浪形骸,而此時的他,全身卻洋溢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青澀活力。

不知為何,曹丕腦子裡想到的,是孔子那句描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曹丕閉上眼睛,他大概明白,為什麼任紅昌在臨終前隻字未提郭嘉了。

郭嘉告別曹丕以後,走到中軍營中的一處隱帳內。此時裡面已經有兩個人在,他們都是五花大綁。這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個是民夫裝扮,手上隆起厚厚的繭子;還有一個是書吏模樣,皮膚陰白。他們見到郭嘉以後,都露出怒色。

郭嘉見到他們很是高興:「丹丘生,岑夫子,想不到這次是你們兩個來。」

丹丘生一揚脖子:「反正今日落到你手裡,殺剮隨便!」岑夫子也是怒哼一聲,似是對他懷著深仇大恨。郭嘉望著他們,眼神卻變得很溫和,與平時的銳利大不相同:

「咱們得有好多年沒見著了吧?」

岑夫子大聲道:「你這是幹嗎,羞辱我們?」郭嘉卻對他們的怒火恍若未聞,圍著他們左看右看:「你個頭倒是沒長,丹丘生可瘦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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