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條暗流波浪寬 第一節

曹丕厭惡地吸了口氣,周圍充斥著腐爛的稻草味道和霉味。他挪動身體,發現手底下的地面沾著一大塊不知質地的污垢。他嚇得趕緊把手抬起來,擦了擦,想換一個地方,可是這個狹窄的牢籠根本沒有太多選擇。他只能把衣袍的下擺墊在手裡,勉強靠坐在牆壁上,往後一抹,抹了一手綠綠的尿蘚。

曹丕是在下午被抓進來的。他本來只想打聽一下許攸的府邸,結果誤入了貴人區,被附近的衛兵給盯上了。好在他自稱是遊學儒生劉和的僕從,負責審問的老吏沒敢特別為難,把他關到一個單監里,還特意派人去鄴城驛館送了信。不出意外的話,第二天早上劉和過來繳納一筆錢,就能給贖出去了。

不過這一夜,就比較難熬了。曹丕不憚於吃苦,但躺在這麼齷齪的地方,實在有點超出他的忍耐。他思前想後,決定不躺了,乾脆站上一宿算了。他不想貼著牆壁,就站在監牢正中間,待了一陣覺得實在無聊,索性右手虛握,開始在這個狹窄的監牢里練起劍來。

一套劍法走完,曹丕頭上隱有熱氣,呼吸微促。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不要跑來跳去,擾人清凈。」曹丕一愣,這裡是單監,怎麼會有另外一個人的說話聲?他再一聽,卻又沒了聲音。這監牢里只有一床稻草席子,除此以外別無他物,絕不可能藏著別人。曹丕臉色「刷」地變了,心想不會是以前死在這裡的囚犯鬼魂吧?他不由得把身體靠在牆角,瞪大了眼睛,開始念誦驅魔的咒語——那是他從一個術士那裡學來的。

「不要吵,煩死了。」聲音再度響起。曹丕這次聽清楚了,這是來自於隔壁的一間牢房。他蹲下身子,扯開草席,看到在臟污的牆角處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口,聲音就是從這裡傳過來的。他把頭探到洞口,冷不防看到對面一個碩大的白眼珠子在轉,曹丕嚇得「啊呀」一聲,朝後躲去。

「原來是個毛頭小子,無趣!」

聲音意興闌珊,眼珠子旋了幾圈,從洞口離開。曹丕這才知道,隔壁的是個活人——不過這人的眼睛可是夠大的,快趕上牛眼了。曹丕定下心神,憤憤道:「君子貴慎獨,講究的是非禮勿視。你逾牆窺隙,已是無禮之舉,反來怨我?」

他這一句話里,帶了《論語》、《大學》、《孟子》中的三個典故。隔壁的聲音「咦」了一聲,頗為驚訝:「小小年紀,談吐倒也不凡,你是誰家的子弟?」

讀過這些經籍並熟用其中典故的孩子,一定是有家境的人。曹丕答道:「我是弘農劉家的書童,這次是陪主人赴鄴遊學而來,只因舉止不慎,被關了起來。」聲音沉默片刻,復又響起:「弘農劉家啊……家教果然不錯,小小書童,說話都這麼有雅識。也罷!總比那些獄吏強點。長夜漫漫,咱們勉強來聊聊吧。」

曹丕一愣,心想這人倒是個自來熟,剛才還嫌聒噪,如今居然主動要求聊天。

「聊什麼?」他謹慎地問道。

「諸子百家、詩經楚辭、三墳五典……無論什麼,老夫都可以遷就你的水平,隨便教誨一下。」聲音傲氣十足。

曹丕頓時無語,他還是第一次見這麼急不可耐要教誨別人的人。他左右無事,又不願睡覺,於是開口道:「那就……談談文章吧。」文章無關時政,不用擔心有暴露身份之虞,最是安全。那人猛地一拍牆壁,撲簌簌震下無數灰塵:「好!咱們就來說說這文章之事!」

曹丕面對牆壁,席地而坐。牛眼透過孔隙,看到童子坐得很端正,頗有講學聆聽的儀態,很是滿意,便開口徐徐講了起來。

這人的聲音老成,帶著一股威嚴之氣,一聽便知是常居高位者,只是不知為何困居囚囹。他自己沒提身份,曹丕也就不問,只談歷代文章。慢慢地,曹丕聽出來了。這人一定是個孔融似的名士,滿腹經綸鋒芒畢露,一日不說便渾身難受。偏偏這監獄裡都是目不識丁之輩,他一腔議論無處宣洩,憋悶非常,正巧碰到曹丕這種懂行的聽眾,自然是如獲至寶,要一吐為快。

這個人的學問相當大,說起話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曹丕本只是打算打發時間,卻沒想到他的言談確有精妙之處,不知不覺被吸引,聽得津津有味。曹丕家學不錯,自己一向也頗為自負,所以聽到這人的議論,頓時感覺到一扇大門被緩緩推開,引著他登堂入室,一窺文章秘奧。而曹丕偶爾的幾句反問或駁論,讓那人的談興更濃。

曹丕自從踏足官渡以來,無時無刻不惦念著手刃噩夢,一心一念懷著仇恨苦練劍法,又要掩飾自己身份,不得有片刻鬆懈。時間一久,精神疲憊不堪。一直到今日,他才給自己找到一個理由,平心跪坐,拋開雜念,安靜地聽一個不知名的老者說些單純的東西。這時候,曹丕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綻放開來的,居然是一顆文人之心。原來,他渴望這樣一場無拘無束的談天,已經很久了。

「這一夜,就讓我歇歇吧。」曹丕閉上眼睛,壓抑住戾氣與殺伐之氣,像一個太平盛世的普通學子一般,沐浴著春風,心無旁騖地聆聽著老師的講說。於是,這一老一少你來我往,交相論辯,渾然忘記外界的險惡,隔著一個極其骯髒的孔隙,說起最清雅的話題來。

「總而言之,童子,文章乃是經國之大業,盛事不朽。咱們的壽數都有盡頭,身死之日,一身富貴也就煙消雲散。而文章卻是萬古長存,無窮無盡!我說完了。」

這人說完這一句,長長嘆息了一聲,手掌拍打著膝蓋,似是感慨萬分。曹丕抬頭一看,窗外蒙蒙微亮,這才驚覺兩人竟談了整整一夜。他慢慢挪動已經麻木的雙腿,反覆琢磨老者最後的話語,心情異常平靜。這一次對談結束了,他既無遺憾,也無不舍。

聲音道:「天已大亮,一會兒就會有人來贖小友你出去了吧?」

曹丕道:「正是。」

孔隙里的牛眼一閃而過,聲音道:「你這孩子,見識與悟性都不錯,若非屈就書童,也是個可造之材,可惜,可惜。」曹丕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面牆而拜:「老先生金玉之言,受益良多,可比我……呃,我主人家的教書先生強多了。」

「哼,昨夜與你所談,都是老夫這幾年來殫精竭慮的奧義,豈是尋常腐儒可比!」那聲音傲然道,旋即又低沉下來,「昨夜之言,我已有了一個題目,名曰《典論》。可惜監牢里無有紙筆,不能寫下來,估計是沒機會傳世了——想不到這《典論》唯一的一個聽者,居然是個小書童,嘿嘿,真是造化弄人。」

曹丕踏前一步,大聲道:「先生所言,我已盡記在心。等我稟明了主人,抄錄下來,為先生刊行,刻在石碑之上,必可大行於世。」

孔隙里的眼睛消失了,一個疲憊的聲音傳過來:「呵呵,你有這心思,我很欣慰。不過等你出去以後,趕緊告訴你家主人,找個理由離開鄴城吧,不要橫死在此處。」

「為何?曹軍不是遠在官渡么?」曹丕大驚。

對方沉默片刻,緩緩道:「審正南這個人,對各地宗族覬覦之心已久。他把你們召來鄴城,絕無好意。若不及早脫身,必致大禍。」

聽到這話,曹丕脊背為之一涼,不由得退後數步。審配對非冀州的世族子弟懷有偏見,這誰都知道,可他居然打算對這些人下黑手,這卻超出了曹丕的意料。他皺著眉頭,輕輕咬住嘴唇,突然意識到,這老人對審配的心思似乎瞭若指掌,一定和鄴城高層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曹丕心念一動,開口問道:「我家主人是許攸先生的舊識,有他在鄴城庇護,應該沒什麼事吧?」

聲音發出一聲嗤笑:「許子遠?他算得上什麼名士,趨炎附勢之徒,天性涼薄之輩。你那主人,可謂是有眼無珠!」

「……聽您這麼一說,確實如此!自從進了鄴城以後,我們就一直找不到他。」曹丕巧妙地引導著問題。

聲音道:「哦,這不奇怪。他之前惹惱了袁公,被罰在家緊閉。除非有袁公的憑信,誰也不得靠近……嘿嘿,待遇倒是比老夫強多了。」

說到這裡,曹丕忽然聽到外面鐵鎖嘩啦作響,有獄吏喊道:「魏文,有人來贖你了!」曹丕整了整衣襟,對著孔隙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昨夜教誨,在下銘記於心。未敢請教先生姓名。不然他日若有機會將《典論》發揚光大,恐怕有師出無名之憾。」

「哈哈哈,師出無名,你這童子倒是會歪解。」聲音爽朗地笑了起來,「老夫姓田,叫田豐。」

曹丕告別田豐,被獄卒帶出監牢,卸下鐐銬。獄卒一推他肩膀:「走吧。」此時外頭陽光耀眼,曹丕手搭涼棚四下望去,沒看到劉平或者任紅昌,卻看到幾個形跡可疑的布袍男子不懷好意地靠近。曹丕連忙回頭,獄卒「咣當」一聲剛好把門關上,斷去了他的退路。

曹丕臉色一沉,知道自己有大麻煩了。這種事他曾聽人說過,叫做「逋遺」,是一種漢代陋習。監牢里的獄卒會專門盯著那些輕犯,一旦發現他們能用錢贖罪,則說明這犯人家中有油水可榨。獄卒會在頭天晚上收了贖買錢,次日故意把囚犯提早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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