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鄴,鄴,鄴 第五節

盧毓在一旁忽然道:「審榮不過是借他叔父名頭橫行,學識有限。但這城裡有另外一人,才是真正危險的人物。」屋子裡霎時安靜下來,劉平看眾人的表情,似乎對此忌憚得很,微微一笑道:「聽憑八面風起,我自巋然不動。」

柳毅連忙道:「劉兄,這人可是個狠角色,不能掉以輕心啊。我們在他手底下,都吃過虧。連審配、辛毗那些人,都時常過來拜訪,對其讚賞不已呢。」

「哦?你這麼一說,我倒想去拜會一下了。」

劉平昂起頭來,顯露出孤高傲然的氣質。他知道,鄴城的那些人在暗處注視著自己。表現得越狂放,就越容易受重視。最好的途徑,就是打敗他們最看好的英才。

這是鄴城館驛中的上房,獨棟獨戶,還有個小院。劉平走到門口,叩了叩門上的獸環,發出沉悶的鈍聲。他的身後簇擁了一群以盧毓、柳毅為首看熱鬧的士子。盧毓有點擔心把事情鬧大,柳毅卻是唯恐天下不亂。

很快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年輕人出現在門口,與劉平四目相對。

「司馬懿,你的勁敵來了!」柳毅在劉平身後大叫起來。

這兩個人靜靜地望著對方,一時間都沒說話。柳毅對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很是詫異,他看向盧毓:「他們原來認識?」盧毓皺眉道:「弘農與河內,倒不是特別遠,兩人認識,也未可知……」可他看兩人神情,語氣里也沒什麼自信。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司馬懿,他晃動脖子,陰惻惻地環顧四周:「你們跑來我家門口,還沒吃夠教訓么?」他眼神掃處,眾人都紛紛把視線挪開。劉平抱拳道:「我是弘農劉和,特來向司馬公子請教。」他的肩膀在微微發顫,聲音略僵硬。

「哦……姓劉的,你是漢室血親嘍?」司馬懿昂起頭,嘴角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拔出了腰間的佩劍,踏出門來,頂著劉平走了幾步:「漢室的人,可不會只耍耍嘴皮子,咱們來比劍吧。」劉平這才發現,司馬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似乎右腿受過傷。

這年頭的年輕人,除了讀書研經以外,都要學點劍技、當幾天遊俠,乃是一代之潮流。那些士子看到司馬懿直接亮出了劍,都有些興奮。劍斗可要比吵架精彩多了。劉平身上沒有劍,柳毅立刻從同伴那解下一把,遞了過去。

劉平剛把劍握緊,司馬懿已經挺劍刺了過來。因為腿傷,他的劍速並不是很快,可劉平的反應卻更加遲鈍,甚至連躲閃的動作都沒有。司馬懿的手腕一抖,化刺為拍,劍脊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左肩。劉平往後踉蹌了好幾步,神色有些痛苦,想來被拍得不輕。

司馬懿的進攻仍在繼續,劉平勉強抵擋,卻左支右絀,被他連連拍中,狼狽不堪。

「劉兄辭鋒了得,可手底的功夫還是差了點火候。」柳毅嘖嘖地說,面露遺憾。盧毓歪了歪頭,他也懂得劍道,總覺得這場比斗的兩人有些蹊蹺。進攻者與其說是殺意凜然,不如說是怒火中燒;防守者似是心存歉疚,卻又帶著几絲輕鬆。兩人一進一退,居然頗有默契。

「住手!」

一聲大喊傳來,司馬懿與劉平都停下手。眾人循聲看去,看到辛毗匆匆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審榮。辛毗面沉如水,開口便喝叱道:「你們都是儒生,在這裡像個匹夫一樣亂斗,成何體統!」審榮不失時機地一指司馬懿,瞪向劉平:「仲達腿傷未愈,你好意思與他斗劍?」

明明是司馬懿把劉平拍得鼻青臉腫,審榮還這麼說,就是明目張胆的偏袒了,圍觀者哄的一聲都議論開來。辛毗抬手,讓這些鼓噪的非冀州士子稍微安靜一下,問劉平道:「到底怎麼回事?」

劉平長劍倒持,訕訕道:「在下與司馬公子切磋劍技而已,並無惡意。」

辛毗一捋鬍髯,訓斥道:「你們兩個開釁私鬥,違背城規,都該要責罰才是。你們是誰先動的手?」

劉平道:「是我。」辛毗鬆了一口氣,他一直在籠絡非冀州士子,卻又不想得罪審配。劉平如今主動認錯,正好解除了他的尷尬。他說道:「既然是你先動手,我也袒護不得。司馬公子,你可有什麼意見?」審榮得意洋洋地對司馬懿道:「仲達,有什麼點子儘管說出來,我知道你最有主意了。」

司馬懿乜斜劉平一眼:「劍上虧欠的,不如筆端來還。就讓他來幫我抄抄書吧。」

圍觀人群又是一陣聳動。這懲罰倒不重,只是太羞辱人了。這些人都是各地名族,誰能容忍像個校書郎一樣給別人抄書?辛毗問劉平是否願意接受,劉平居然點頭認罰。

柳毅大叫:「劉公子,你不可屈服,咱們替你詣闕上書,伸張冤屈!」審榮冷笑道:「闕在許都,你有能耐,去面告天子啊。」柳毅大怒,上前要動手,卻被劉平攔住:「柳兄,今日之事我一人承擔,不必旁及別人。」柳毅這才悻悻閉口,被盧毓勸了回去。

司馬懿背著手走回院子,勾勾手讓劉平進來。他們進院以後,司馬懿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莊子》,扔在他面前:「你這麼自由散漫,就抄這個吧。」劉平一斂狂態,居然一句話也沒還嘴,乖乖研墨鋪紙。辛毗看他沒什麼異動,這才跟審榮離開。其他人看了一陣,也都散了,無不嘆息這個狂士果然還是不敵司馬公子。

人都散了,司馬懿把院門關好,慢慢走進屋內。劉平放下筆墨,一臉喜色正要開口,司馬懿卻喝道:「不許回頭,繼續抄,不要停。」劉平莫名其妙,只得拿起毛筆蘸好墨,開始一行行抄起來。

「剛才我打得疼么?」司馬懿站在他身後,忽然問道。劉平筆下不停,口中回答:「嗯。」

「哼,疼就好。這第一下是替我大哥打的,第二下是替我爹打的,第三下是替我三弟打的。第四下是替……」司馬懿嘴裡記著數,在劉平背後來回踱著步子。

「你的呢?」劉平想要回頭,司馬懿飛快地轉動脖子,瞪了他一眼,嚇得他趕緊重新轉回去。

「我的另算!你以為挨幾下劍就能抵償?」司馬懿冷冷道,「你這個混蛋,當初在溫縣不告而別,自己偷偷跑到許都,居然當起皇帝來了!我連你的死活都不知道,還得給你收拾殘局!現在倒好,又跑到鄴城來,又來個不告而來,還自稱什麼弘農劉氏。我現在都不知該叫你什麼,楊平?劉平?劉和?劉協?你到底是誰?」司馬懿在屋子裡走路的速度越來越快,情緒也越來越激動。

「我是你的兄弟,仲達。」劉平停下毛筆,心情涌動。

「不許停!不許回頭!」司馬懿厲聲道,大發脾氣。劉平低頭抄錄,不敢回首,只聽身後腳步聲往複急促,彷彿情緒化為烈馬在盡情賓士,然後聲音逐漸轉緩,終於復歸安靜。劉平小心翼翼地側頭,看到司馬懿靠著身後柱子坐下,一臉痛苦地揉著右腿,大概是剛才走得太急傷到了筋。他面上余怒未消,眼角卻帶著些許潮濕。

他一看劉平又偷偷回頭,眉頭一皺,剛要呵斥。劉平已開口道:「仲達,對不起。」

司馬懿沒說話,隔了好久,聲音才再度響起:「你總算有一件事對得起我,就是殺了趙彥——尤其是栽贓給曹氏這一點,我很欣賞。我就怕你又犯傻,念叨什麼仁義道德。亂世已興,仁德是病,得治!」

劉平一陣苦笑,沒敢接茬兒。他的選擇,正是司馬懿所說最蠢的那種,只不過後來趙彥自己發瘋,陰錯陽差被曹家的人砍了腦袋。他不想繼續討論這個話題,轉而問道:

「仲達你為何會來到鄴城?」

司馬懿似笑非笑,反問道:「我來這裡,還能幹嗎?」劉平手中的毛筆一顫:「……司馬伯父打算暗結袁紹?」

司馬懿是河內大族司馬氏的子弟,而河內地處袁、曹交兵之間,太守魏種又曾有叛變曹氏的前科。司馬懿此時前來鄴城,又如此受到厚遇,政治意味濃厚。看來河內近期,恐怕會有劇變。劉平憂心忡忡道:「袁紹兵多而不精,將廣而離心,縱然一時勢大,我以為終究不是曹公的對手,司馬伯父這次,怕是壓錯了。」

司馬懿滿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我爹讓我來,只是考察一下風向,不然送來的就是我大哥了。你放心吧,我爹這個人雖不夠聰明,可分寸掌握得很好,從來不會站錯隊。」劉平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司馬防在諸多諸侯之間存活至今,自有一套辦法。次子前往鄴城遊學,這個舉動說輕不重,說重不輕,進退皆宜。

司馬懿換了個姿勢:「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這個傢伙現在做事越來越飄忽——記得把頭轉過去,一邊抄一邊說,說不定有人在外頭監視。」

劉平轉過身去,慢慢抄錄著《莊子》,把他的事情和盤托出。這是一次漫長的坦白,劉平心中的秘密藏得太多太過複雜,對每個人都只能吐露一部分,只能三思而言,極其耗費心神。現在終於可以毫無戒備地袒露心聲了,他說得酣暢淋漓,像是一個在黃河中掙扎的溺水者浮上水面,貪婪地吸著自由的氣息。

一直到整部《莊子外篇》全數抄完,劉平才說完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司馬懿閉目不語,陷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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