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鄴,鄴,鄴 第一節

天下矚目的袁、曹之戰在四月末五月初發生了一次劇烈的碰撞,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延津戰場上,文丑先擊敗了新降的胡車兒,然後在有優勢兵力的情況下,在延津被曹將徐晃斬殺。有傳聞說玄德公也參與了這次戰役,還及時收攏了敗軍,不致形成潰敗。據說玄德公還與他的二弟關羽直面相對,但這個說法沒得到任何確證,因為關羽仍留在曹營之中,玄德公也返回了白馬。

但袁紹也並非是一無所獲。在烏巢戰場上,高覽與張郃兩員大將以烏巢為中心,與曹軍主力展開了數次戰鬥。烏巢大澤的地形複雜,兩軍都無法展開太多兵力,互有勝負。本來夏侯淵、李典兩部已對袁軍進行了一次極具威脅的合圍,但突然莫名其妙地撤退了。結果曹軍不得不退出烏巢澤,袁軍大大地向前邁進一步。

儘管先後有顏良、文丑兩員大將陣亡,但袁紹軍的兵力優勢絲毫未減。進佔烏巢以後,袁軍兵分三路,分別從烏巢、武源、敖倉三個方向氣勢洶洶地進軍,泰山壓頂般地朝官渡落了下去。曹軍只能依託官渡以北的陽武進行騷擾,完全撤回官渡只是時間問題。

這種態勢,即使只是在圖上推演,都能夠感受到強大的壓力——至少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這樣。

郭嘉捏著下巴,輕輕把一尊兵俑推到了地圖的某一點,腦袋略歪了歪,又稍微向右挪動幾分。此時地圖上還剩下十幾個兵俑,分成黑黃兩色分布在這一張獸皮的大地圖上,彼此犬牙交錯。在郭嘉對面的賈詡沉吟片刻,用指頭夾起另外一尊兵俑,顫顫巍巍地放到了地圖的另外一角,那裡有一座小小的泥城,在兵俑的威脅下顯得格外孤獨。

「文和,有你的。」

郭嘉哈哈大笑,把那個泥城抓起來,扔到旁邊的一個籮筐里。他拿起一杯冷酒,就著藥丸一飲而盡,然後用袖子擦了擦嘴,拍拍地圖:「不玩了,不玩了,我露了這麼多破綻,你這隻老狐狸還是黏黏糊糊地糾纏,不肯正面對抗,太沒勁了。」

「我年紀大了,氣血衰威,早沒了那股子衝勁——不過袁大將軍正值壯年,意氣風發,可比小老積極多了,他肯定願意陪你下完這盤棋。」賈詡意味深長地說,似乎疲憊不堪。郭嘉把地圖折起來,兵俑收入匣中:「袁大將軍的幹勁,可是不小呢。你可知夏侯淵和李典在烏巢那一仗為何失利?」

「烏巢賊?」賈詡眼皮也不抬。

「真是什麼都瞞不住你。」郭嘉咧開嘴笑了,「不錯,那些傢伙本來已經偃旗息鼓,可最近突然變得活躍起來,連續騷擾曹軍的後勤、斥候與小股部隊。在夏侯、李兩位將軍打算合圍高覽的時候,有數名我軍中層裨將遭到了刺殺,就連夏侯將軍都差點弄瞎了一隻眼睛。」

賈詡狐疑地抬起一隻眼:「你的靖安曹,不可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吧?」

「是那個王越乾的。」郭嘉輕鬆地把幕後黑手摘了出來,比拈起一枚兵俑還容易,「他和烏巢賊關係一向不錯,這次他武力和重金並用,說服了烏巢賊的五個賊首,配合袁紹——蜚先生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聽到蜚先生這個名字,賈詡動了動眉毛。這個執掌河北耳目的神秘策士手段了得,從袁、曹開戰前,他就一直在跟郭嘉對著干,東山和靖安曹在水底下的爭鬥不知流了多少血。賈詡一直對這個人頗為好奇,但除了知道他與郭嘉似乎淵源不淺,其他情況一概付之闕如。

「蜚先生這碗毒藥,你就這麼咽下去?放棄整個烏巢澤,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郭嘉看了賈詡一眼,臉上的笑意更盛:「我軍兵寡,前期纏戰無非是爭取個大勢。真正的爭鬥,還是在官渡。烏巢大澤這種地方,乃是雞肋,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不如早離。」

「這比喻倒是很新鮮。」賈詡樂呵呵地誇讚一句。

「呵呵,哪裡,是楊修說的,我只是借用了一下。」郭嘉大大方方承認,「哎,說到楊家,那個徐福已經被我派去烏巢澤了,文和若有空,不妨幫我盯著點。」

徐福收為郭嘉所用的因果,賈詡都清楚,那算是從楊家半強迫徵辟出來的。於是賈詡搖搖頭:「老夫這幾日殫精竭慮,燈盡油枯,哪裡還有多餘的精力。」

郭嘉給他斟了一杯酒,讚歎道:「文和你又謙虛了,你在延津的手段,真是讓我嘆為觀止啊——我都有點想提前動手把你幹掉算了,太危險了。」他眼睛微眯,說得十分真誠。面對這赤裸裸的威脅,賈詡鬍鬚微顫,卻像是沒聽出來:「延津有陛下為內應,我不過略做補綴,何功之有——比起你在烏巢的用心,還是差了那麼幾分。」

螳螂和蜘蛛彼此睥睨了片刻,螳螂悻悻地放下手裡的鐮刀,而蜘蛛依然穩坐在蛛網之中,似乎仍在沉睡。最終打破尷尬的是一位匆匆入內的小吏,他手裡捧著厚厚的一摞案牘,這些都是靖安曹在各地搜集來的軍政要情,郭嘉每天都要過目。

最上面的幾封文書以硃色套邊,這是一切與袁紹軍有關的彙報,屬於最要緊的一類。郭嘉拿起一封,先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不由得「嗯」了一聲,又看了幾眼,然後扔到賈詡面前:「文和,你看看。」

賈詡拿起來一看,也微微有些動容。文書里說昨天晚上白馬城裡似乎出了點狀況,驚昏鑼響徹全城,袁軍搜了一整夜的城內外。據一名內線說,似乎是有要犯脫逃。至於抓沒抓到,要等明日才有回報。

「是二子內訌,還是冀州、南陽兩派起了衝突?」賈詡喃喃自語。曹軍沒有中高層將領被俘,夠得上稱為要犯而且被關在白馬的,大概只能是某位觸怒袁紹的隨軍高官吧。

郭嘉漆黑的眼眸轉了幾轉,又掃了一眼文書:「如今在北邊的大人物,可不止是袁紹麾下那些人啊……」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身邊的口袋裡掏藥丸,這次他的手指花了一段時間,才慢慢摸出一枚。口袋癟了下去,想來裡面所剩無幾。郭嘉微微皺了下眉頭。

「你最近吃的葯可是越發多了。」賈詡提醒了一句。郭嘉拍拍那一摞堆積如山的卷牘,難得露出無奈神色:「分憂的少,牽心的多,這官渡雖小,要照顧的事情可太多了。」

這一老一少都沉默下來。郭嘉忽然拍了拍手。從里帳出來一個艷麗的女子。隨軍帶女人,這事連曹公都不敢公開做,整個曹營只有郭嘉如此坦然。不過除了陳群,其他人也不會公開指摘他——靖安曹的眼睛,可不是只盯著袁紹。

女子先向賈詡鞠躬,殷勤地把郭嘉面前的地圖和兵俑收拾好,然後蜷伏在郭嘉懷裡。郭嘉握著酒杯,吃著藥丸,手又開始不老實地在女子身上摸索,臉上那從容不迫的笑意卻消失了。

賈詡知道,這是郭嘉式的逐客令,表示他現在需要靜一靜。看來郭嘉從這一封白馬文書中也嗅出了一絲令人不安的味道,那是一種事態脫離自己掌控的跡象,是所有策士最為厭惡的東西。令賈詡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郭嘉居然還流露出一絲擔憂,這可並不多見。

「他是在擔憂別人。」一絲驚訝閃過老人的腦海。

賈詡起身告辭,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兩眼,她居然不是任紅昌,而是張陌生面孔。郭嘉看到他的疑惑,開口解釋道:「紅昌有自己的打算,她對官渡興趣不大,死活不肯跟我過來。」

「你的女人都很有意思。」賈詡評論道。

郭嘉正色道:「文和可莫小看了女子,天生陰陽,各佔一半,我可從來不敢看輕她們。」

「我也是。」賈詡說,然後就告辭了。

從郭嘉的住所離開以後,賈詡沒有馬上返回,而是去了張綉駐紮的官渡營地。

中牟縣內的官渡並非什麼地勢險要之地,但這裡是許都的北門戶,如果官渡一丟,許都將徹底敞開,再無阻礙。所以官渡是曹軍的底線,絕不可以被突破。有鑒於此,曹公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此經營。如今官渡已經以牟山為中心,築起了十餘個營寨和土城,綿綿相連,都是深壘高牆,嚴陣以待。

中牟是曹公的幸運之地。當年曹公從洛陽出逃,在中牟被亭長擒獲,幸虧有縣內的功曹賞識,這才得以逃出生天。大家都覺得,這樣的幸運,不可能只發生一次。

張繡的營地駐守在整個陣線最中央的土城之內。這裡地勢相對低洼,左右沒有丘陵、山林可資利用,硬生生築起幾道營城,溝塹挖深,牆壁夯實。一旦要展開對攻,這裡將會承受極大的壓力。曹公把新降的張綉擱在這裡,大家都看在眼裡,只是不說。

「賈先生,胡車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張綉一見到賈詡,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他這幾天來無時無刻不在蹙眉憂思,額頭已經形成一個深深的川字。

賈詡從容把他按回到茵毯上:「胡將軍中伏而死,為國捐軀,曹公自會優加撫恤。」

「賈先生,跟我不要打這種官腔!我看過戰報了,他真的不是被曹公有意犧牲的嗎?」張繡的表情非常憤怒。任何人在發覺自己的親密部屬被友軍當成犧牲品,都會壓抑不住憤怒。他的憤怒里,還有一絲恐懼。

「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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