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劉平快跑 第四節

袁紹軍的軍正司很清閑,他們名義上是維持軍中紀律的司曹,但實際上職責只有兩個:一、把上頭想抓的人關進監獄;二、別讓犯人逃了。其他的事都不用操心。

所以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首先要做的是建起一座簡易的監牢。監牢不用太舒服,但選用的木材都很粗大。立柱的時候,根部要入地二尺,上端削尖用火烤過。每隔五柱,還要用一塊木板橫攔。這樣的一個監牢,就算是傳說中的呂布或者典韋,也休想赤手空拳逃出來。

但現在的情況有點不一樣。袁紹軍如今據有白馬城,城內的東西雖然都被曹軍搬空了,但還剩下許多空蕩蕩的屋子。軍正司手裡只有一個犯人,實在懶得專門為他修建一所監牢,就隨便挑了一間空房子,把他關了進去。

諷刺的是,這一間房子,恰好是前幾天劉平和魏文被劉延拘押的地方。他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好在逢紀對他的漢室密使身份有所忌憚,沒有折辱太甚。劉平在屋內可以自由活動,手腳都沒被縛住。不過屋子外頭的衛兵卻比平常多了兩倍,由一名曲長總攝全場。

這一天到了午夜換崗的時候,一批新的衛兵走過來換崗。他們與守衛驗過信符,交換了位置,還與他們竊竊私語了一番,聽的人露出驚訝的神色,很快空氣中瀰漫起一種輕微的不安。曲長走過來,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新來的衛兵說,他們聽守城衛戍的兄弟們說,從下午開始,城外不斷有落單逃回來的士兵出現,督戰隊正忙著到處抓人。那些逃兵似乎屬於文丑將軍的部屬。有一則傳聞說,文丑將軍在延津的衝突中喪生,全軍崩潰;還有一則傳聞說曹軍的主力擊潰了文丑,正高速朝著白馬城衝來。

「你們是軍正司的人,應當杜謠,而不是傳謠。」曲長訓斥了士兵一番,勒令他們不許再瞎說這些東西。可他轉過身去,神情變得不大自然。他也有自己的渠道,知道得比士兵要詳細。袁軍確實在延津吃了大虧,文丑將軍陣亡,不過他死以後玄德公接過指揮權,帶著剩餘部隊正在返回白馬,曹軍並沒有追擊。

他甚至還知道一點內幕,這次失利,與屋子裡的那個人有點關係,但到底怎麼回事,就不是他這級別所能獲知的了。

這個答案,甚至連逢紀都不知道。

他此時正惶恐不安地跪在白馬城的府衙內,他的主君袁紹高居上位,手裡把玩著一個青銅酒爵。逢紀的同僚以及政敵們站在兩側,他們極力收斂著幸災樂禍的表情,但內心一目了然。

「就是說,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針對文丑的圈套?」袁紹忽然問道。他的聲音渾厚低沉,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

「臣舉措失當,難辭其咎,願一死以謝三軍。」

逢紀回答,把額頭貼上冰冷的地板。如果說顏良的死還有一些意外因素的話,那麼文丑的戰敗,完全是謀略上的一敗塗地。胡車兒的棄子、張遼關羽的虛張聲勢、白馬輜重的潰散以及徐晃的伏兵,一環扣著一環,像一隻逐漸扼緊的大手,生生掐死了這位勇將——對此逢紀竟全無察覺,乖乖驅使著文丑進了圈套。

「自盡倒不必,不過元圖啊,平日里你算無遺策,怎麼這次就沒看穿曹氏的計策呢?」袁紹的聲音有些迷惑不解。從戰報上看,逢紀在延津之戰前半段的指揮非常出色,完全壓制曹軍,可到了後半段卻大失水準,直接把文丑送上了絕路。

「臣一直侍奉大將軍,久沐德風,實在是沒料到曹賊無恥殘暴到了這地步。胡車兒這樣的新降之將,竟被如此乾脆地當成棄子犧牲掉了,臣以有德度無德,是以誤判。」

逢紀找了個理由,暗暗拍了袁紹一個馬屁。袁紹面色略好看了些,其他臣子卻一陣腹誹,這人到了現在還不忘恭維。其實逢紀心裡也在暗暗叫苦,他也不想用這種借口,但不這麼說,他就必須把劉平的存在公開說出來。

他在一開始接到戰報的時候,氣得把案幾都給踹翻了,認為這一切都是劉平那個奸險小人的錯。可他轉念一想,劉平錯在哪裡了呢?他根本沒說錯什麼,提供的所有情報都應驗了。唯一一次勉強算是失誤的,是指出輜重隊選擇烏巢方向逃竄。結果這個提議被自己自作聰明地給否決了,反讓文丑前往延津追擊。

現在如果把劉平說出來,袁紹一定會追問:「既然他掌握了曹軍動向,為何你不聽他的?執意讓文丑前往早已設好圈套的延津?」這麼一問,延津這一敗就不再只是個失誤,而成了忠誠問題。別忘了,文丑是冀州派,而逢紀是南陽人。這一仗打勝了,怎麼都好說;這一仗打敗了,而且是因為逢紀不聽劉平的緣故,沮授、高覽等人一定會藉機跳出來,指責他懷有私心故意削弱冀州派。

他逢紀的聲望倒是無所謂,可萬一被有心人聯繫到世子袁尚,可就麻煩了……袁紹如今還沒指定繼承人,三個兒子里,中子袁熙置身事外,長子袁譚和三子袁尚,可都盯著這個位子。冀州派和潁川派擁護袁譚,站在袁尚身後的卻是南陽派。如今田豐被囚、沮授被斥,顏良、文丑被殺,冀州派元氣大傷,潁川派人微言輕,正是上位的大好時機,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出什麼錯。

聽了逢紀的解釋,袁紹用三個指頭捏著酒爵,有些憂慮地說:「顏良、文丑都是國家柱石,如今兩戰兩殞,很容易挫動我軍銳氣啊。大軍南征不易,這麼下去,讓我回鄴城怎麼去見田元皓?」

田元皓就是田豐,大將軍幕府中的第一謀士。他開戰前極力反對南下,結果被袁紹一怒之下關入監獄。袁紹的話里沒指責任何人,但熟悉他的人都聽得出,他現在很不滿意——袁公不怕傷亡,只怕傷名。顏良文丑死不足惜,但讓袁公在田豐面前丟了面子,這就犯了大忌諱。

逢紀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正琢磨著該如何解釋。旁邊站出來一人道:「恭喜袁公。」整個廳堂里的人都呆住了,這是誰在胡說八道?無數道視線掃來掃去,最後集中在一個面白長須的儒雅男子身上。

「玄德公?」袁紹眯起眼睛,酒爵不自覺地歪斜了幾分,「閣下說恭喜我,不知喜從何來?」

顏良、文丑之死都與他二弟關羽有關,袁公還沒騰出工夫來處置他,這傢伙反倒主動跳出來了。一群幕僚都在心想,這人莫非是想求死。

劉備一臉坦然,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逢紀,從容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如今小敗,正是大勝之兆,豈不該恭喜將軍么?」逢紀沒想到出來替自己解圍的,居然是劉備。這傢伙是延津之戰的生還者不錯,可也不該說這種混賬話啊……

袁紹略微挪動身體:「玄德公,願聞其詳。」劉備向袁紹一拱手,雙目灼灼閃亮:「兵法之道,奇正相闔。曹軍奇謀百出,正暴露出他們正道勢窮的窘境。窮鼠嚙狸,將軍不會不明白。」

袁紹歪了歪頭,用右臂肘部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伸:「窮鼠嚙狸……嗯,你是說,阿瞞他如今已是窮途末路,所以希望藉此兩仗激怒我,與他早早進行決戰?」

「原本曹公欲守,我軍欲戰。如今他一反常態,急於挑起將軍怒氣,將軍難道品不出什麼味道?」劉備循循善誘,白皙的面孔上滿是誠意。

「你是說,他在別處,還有隱憂,所以官渡之戰,不能拖太久?」袁紹眼睛一亮。

劉備輕輕捋髯,讚許道:「將軍說的不錯,曹公的隱憂,可是不少呢,所以他只能速戰速決。兵法曰:攻敵之所不備,出敵之所不意,行敵之所不欲。如今曹公欲戰,我軍不如改急攻為緩守。寓攻於守,徐圖緩進,步步為營。如此一來,曹公只能在官渡糜耗糧秣,進退兩難——倘若這時四方事起……」他說到這裡,眼神閃動,雙臂張開,忽起合掌發出清脆的「啪」聲,像是拍死一隻蚊子。

袁紹還沒表態,公則跳出來厲聲道:「劉玄德!顏良是你兄弟關羽所殺,文丑之死,也與你脫不開干係。如今主公沒拿你,你反倒說起風涼話來了!」劉備微微一笑:「你可知文丑將軍為何叫我一同隨軍?」公則冷笑道:「定是你想跟你二弟暗通款曲,想騙殺文丑!」

劉備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雙目露出悲戚,下巴微微顫抖,要哭出來一樣。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收住淚水,指向逢紀:「我用心如何,元圖盡知。」

剛才他替逢紀開解,如今逢紀自然不好拒絕,只得嘆了口氣,解釋道:「此前得到消息,關羽可能在曹軍陣中,所以我請玄德公隨文丑將軍一起行動,是為了再遇關羽,勸誘他投入我軍,就算不能,也可擾亂其心。」

其實劉備是被逢紀逼著隨軍做人質的,倘若關羽不從,他就會被當場斬殺。如今劉備反過來利用這一點,逢紀就算心知肚明,也只能隨聲附和。

逢紀解釋完以後,公則卻毫不放鬆:「任你們百般辯解,結果還不是一樣!文丑將軍陣亡,你劉玄德卻毫髮無傷地跑回來了。」公則知道,咬住劉備,就是咬住逢紀,咬住逢紀,就是咬住南陽派的要害。

這時袁紹不悅地咳了一聲,公則趕緊閉嘴。袁紹對劉備溫言道:「玄德公是仁長君子,豈會害我。玄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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