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與沙 第五節

徐晃緊張地向前方張望了一眼,伸出兩個指頭,揮動一下。他的兩名親兵心領神會,伏身從兩個方向的草叢裡匍匐著過去。剛才那裡出現了可疑的跡象。

擊潰顏良的一戰中,張遼銜尾縱擊,關羽陣斬大將,都立下了功勛,唯有他被顏良擺了一道,一無所獲。徐晃嘴上不說,心裡卻十分遺憾。因此他主動要求留在距離白馬最近的戰區,帶領一批親信士兵伏擊袁軍落單的斥候、信使或者輜重隊。在袁軍主力渡河以後,這個任務的危險性成倍增高,可徐晃決定再堅持一陣,看還有沒有什麼立功的機會。

徐晃一邊注視著前方的動靜,一邊解下腰間的水袋喝了一口水。清涼的水滑入咽喉,讓他渾身都愜意地哆嗦了一下。徐晃放下水袋,自嘲地晃了晃,袋上用火漆塗了兩個雋永的大字:「忠篤」。這是他在楊奉手下當騎都尉時得來的。當時楊奉護駕有功,在洛陽重建了宮殿,被天子起名叫揚安殿,他麾下的將校也都得了獎賞。可那時候漢室窮得叮噹響,能拿出手的東西,只有幾個皮水袋,上面讓皇帝親自用火漆御筆寫了幾個字,權當賞賜。其他同僚早就扔了,只有他一直用到了現在。

之所以保留到現在,是因為年幼的天子寫完這兩個字以後,對徐晃說了一句話:「我看得出,你很不安。去找一個更強大的主公吧,為你,也為了我。」

徐晃不知道天子是如何看透自己心思的,那一雙黑得透亮的眼睛彷彿直刺肺腑。後來曹操要迎天子入許都,徐晃積极參与斡旋,還親自護送天子離開危機四伏的洛陽,直到進入許都城內。入城那一刻,徐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一件大事終於做完,他終於可以卸下包袱專心做一名普通將領了。

無論是董承還是楊彪,徐晃都沒有跟他們有任何聯繫。他已經打定注意追隨曹操,可「漢室舊臣」這個標籤卻像水袋上的火漆一樣,怎麼都洗不掉。

他搖搖頭,把無端的思緒都甩開。兩名親兵回來了,還挾帶著一個人。這人面黃肌瘦,蓬頭垢面,身上穿著一件單薄骯髒的袍子,只是手裡緊緊抓著一卷竹簡。

「將軍,我們抓到一個探子,他說是咱們這邊的,想要見您。」

徐晃打量了他一番,親兵已經搜過身,身上藏不了任何兇器,便吩咐把他放開:「你是誰?」那人抬起頭來,眼神茫然地望著徐晃,把手遞過去:「我叫徐他,我這裡有一封親筆書信,給你的。」

「誰的親筆?」徐晃問。徐他道:「魏家的二公子,說你看了信,就明白了。」

徐晃眉頭皺起來,他可不認識什麼魏家的二公子。他抓住竹簡的一頭,正要拿過來,卻發現不對。這竹簡的一頭,被刻意削成尖角,卷在一起還看不太出來,一攤開就變得明顯。那個有些茫然的徐他,突然鋒芒畢露,抓起竹簡的平頭一側,用力一旋,竹簡變成了一把利器,兩名親兵的喉嚨登時被竹尖割開,噴著鮮血倒在地上。

幹掉兩名親兵以後,徐他抓著竹簡又撲向徐晃。徐晃及時後退,勉強避開,但咽喉還是被割開淺淺的一道口子。他向來刀不離身,猝然遇襲,立刻抽出環首寬刀猛砍。徐他只得用竹簡去擋格,結果一招下來就被削去了兩片竹簡。

兩個人在短時間內過了十招,徐他的攻擊兇猛,徐晃卻佔了兵刃的便宜,打了一個旗鼓相當。四周的士兵聞風而動,紛紛聚攏過來。徐他看已經無法傷及徐晃,把竹簡啪地朝他臉上扔去,然後身子向後掠去。

徐晃的部隊訓練有素,立刻散成一個半圓狀朝著徐他圍去。徐他跑出去百步,一俯身,居然從草窠里摸出一把劍來。有劍在手,他的危險程度陡然增加了好幾倍,只見寒芒閃過,數名先追出去的士兵慘叫著倒在地上,傷口無一例外都在咽喉。他似乎對曹軍有著刻骨的仇恨,下手狠辣之極,後來趕到的十幾名士兵把徐他團團圍住,一時半會兒卻奈何不了這個拚命的瘋子。

徐晃一看,連忙下令弓弩手上前,儘快解決這個瘋子。就在這時,徐晃面色突然一變,頭顱急速轉向東方,看到遠處旌旗飄揚,出現無數士兵的身影。

從旌旗的密度能看出來,這是袁軍的主戰部隊!

袁紹軍的前進速度非常快,很快幾隻羽箭就射到了腳面前。徐晃知道如果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他狠狠地瞪了徐他一眼,顧不得收屍體,比了個手勢:「撤!」然後飛快地撤退了。

徐他站在滿地的屍體之間,昂頭望天,一動不動。他身上的衣衫被潑上一片片血污,看上去猙獰無比,宛若蚩尤再世。路過他身邊的騎士都投以敬佩的目光,曹軍的單兵戰鬥力比袁軍要強悍,而這個人以一敵十,還殺死對方這麼多人,戰力可以說是十分驚人。

終於一匹高頭大馬停在了徐他身旁,馬上的將軍披掛著厚重的甲胄,鐵盔下的面孔白皙細嫩,一如錦衣玉食的世族儒生,簡直不像是個武夫。白面將軍勒住韁繩,掃了一眼徐他和遍地的死屍,開口道:「這都是你一個人乾的?」

徐他恍若未聞,將軍的隨從們大聲喝叱:「文丑將軍在問你話呢!」聽到這個名字,徐他這才緩緩抬起頭,輕微地點了一下。這個無禮的動作反而讓文丑覺得很有趣,他抬手讓隨從們住嘴,俯身問道:「真是個有性格的傢伙,你是哪部分的?」

「東山。」徐他道。

「東山自己的人還是他們請來的?」

文丑知道東山,還經常調閱他們的報告,對東山的運作很了解——和好朋友顏良不同,文丑特別注重戰場的情報與分析,是袁軍高級將領里除公則以外對蜚先生最重視的人——他知道東山的細作分成兩種,一種是自己培養的,一種是僱傭各地的遊俠、盜匪。後者與東山只維持鬆散的僱傭關係。

徐他道:「五匹河東布,半年。」文丑「嘖」了一聲,受雇於東山,基本上一條命就沒了,這個價碼未免太便宜了。他向徐他伸出手:「我看你劍擊不錯,不如跟著我干吧。」旁邊的隨從聽了,紛紛露出羨慕神情,這簡直是天下平白掉下來一塊豬彘肩,一步就從下等遊俠變成了平南將軍的親隨。徐他卻搖搖頭:「我與東山約定未盡,豈可反悔。」

「東山那邊我去知會,我在問你個人的意願。」文丑顯得頗有耐心。徐他問道:「能讓我殺曹賊么?」文丑笑了,他指著自己的臉道:「你別看我是個小白臉,打起仗來可從來不畏縮。做別家將軍的親隨,你也許只能在陣後看熱鬧;若跟了我,以後拚命的機會多得很,只怕你嫌命短。」

「好。」徐他答應得很乾脆,他「刷」地撕開胸襟,露出胸膛的傷疤,「只要能殺掉曹賊,這條命交給誰都無妨。」文丑哈哈大笑,吩咐左右:「好,給他牽匹馬來,再拿來一副甲胄和一柄鐵劍給他。」然後撥轉馬頭,揚長而去。徐他神色木然,也不稱謝,默默地跟上大部隊,卻與文丑保持著一定距離。

他注意到,在文丑的隊伍中心,居然還有一輛單轅輕車,四周滿布衛士,不知裡面坐的是什麼人,為何文丑出征還帶著。但徐他很快就失去興趣了,他對與曹操無關的事情,都沒什麼耐心。

經過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以後,這支步騎混雜的部隊繼續向東開去。他們的速度夠不上急行軍,但也絕對不慢。斥候不斷往來馳騁,把四周的情況匯總到文丑這裡來。一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之時,文丑終於得到他想要的消息:白馬城離開的輜重隊在前方四十里處。

文丑在馬上攤開地圖,用指頭量了量,托住下巴陷入沉思。這個距離,絕對是對手經過精心計算的。只有半個時辰就要天黑,袁軍要是連夜追趕,只能打一場混亂不堪的夜戰,輜重隊可以輕易藉助夜色遁走;要是等到明日一早再追趕,到時候輜重隊會更加接近曹軍陣營,很可能會被曹軍主力反口吃掉。這是個兩難的抉擇。

文丑又拿起一截炭筆,在地圖上勾畫了幾筆,翻出幾支算籌演算了一番,唇邊浮出微笑。

文丑出生時生得粉堆玉砌,一度讓穩婆以為是個女孩子。他的父親認為男子太過柔媚,不是好事,便特意給他起了個反意的名字,叫做丑。門第不高的他入仕河北以來,這張臉惹來無數訕謗,很多人把文丑的赫赫戰功歸結為袁紹對這個俊俏武將的偏袒,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一個事實:文丑的勝利不是來自偏袒,而是來自於精心的算計。

「傳我的命令,全軍繼續前進,比正常行軍慢三成。」文丑發出了指示。他的副將提出疑問:「這麼行軍的話,接近輜重隊時差不多是丑寅之交,那時天色太黑,不適宜圍殲。」

文丑手中的炭筆一揮,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放心好了,我們不會接觸到輜重隊。」隨即他揮筆如飛,又寫了幾道命令,數名信使飛一般地離開了隊伍,朝著不同方向奔去。

文丑做完這一切,把徐他叫了過來。徐他不是很擅長騎馬,整個人歪歪斜斜,雙手拚命抓住馬鬃防止掉下去。文丑道:「你不是殺曹賊么?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徐他聽完指示,只說了一個字:「好。」

繼續前進的命令傳達到了每一個士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