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與沙 第三節

鄧展跟隨曹丕返回宿營之後,發覺二公子的神色有些不對。曹丕雙目睜得很大,呼吸略顯急促,臉上還泛起少許紅暈,情緒處於亢奮狀態。鄧展本想找曹丕談談心中的疑惑,沒想到一回帳內,曹丕把外袍脫下來扔給他,又招呼史阿出去練劍了。鄧展只得捧著袍子,在一旁看兩人練劍。

他這一看,真是越看越心驚。鄧展算是劍擊好手,他發現曹丕和史阿的劍術,和兩個人的風格非常接近:一個叫王服,一個叫王越。這是天下聞名的王氏快劍!

「這個叫史阿的人對王氏快劍這麼熟悉,怕不是和王越有什麼關係,二公子可就危險了……」

鄧展想到這裡,不由得遍體生寒,想過去阻止。但他忽又想到二公子如今隱姓埋名,一定有大圖謀,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他正游移不定,突覺身旁一陣殺氣瀰漫過來,下意識地去閃避。可那殺氣卻如影附從,始終鎖定在他身上。鄧展大傷初愈,始終躲閃不開,他猛然擰頭看去,卻發現站在身後的是徐他。

「你在看什麼?」徐他一臉淡漠地問。

「看二公子練劍。」鄧展回答。

「你叫鄧展?是曹賊的虎豹騎?」徐他說話沒有任何鋪墊,也不繞任何彎子,就與快劍一樣,直進直退。鄧展稍微猶豫了一下,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點了一下頭。徐他眼神里迸出一道寒芒:「你去過徐州?」鄧展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回答道:「沒有,我是興平二年入仕的。」曹操屠徐是在興平元年,那時候鄧展還在中原遊盪。

徐他眼裡的殺氣消失了,想轉身走開。這次卻輪到鄧展提出了問題:「他們練的劍法,是王氏快劍?」徐他道:「是。」鄧展又問:「教者與王越有什麼關係?」徐他道:「史師兄是師父大弟子。」鄧展心中一驚:「那你們的師父呢?」徐他道:「不知道。」

鄧展越發迷惑:「你為何追隨二公子?你師父知道么?」

「師父不知道。魏公子答應我,會給我創造機會親手殺死曹賊。」

鄧展脫口而出:「這,這怎麼可能?」徐他以為他質疑的是魏文的能力,特別認真地點了點頭:「這是可能的,因為我看到劉先生和魏公子在白馬守軍的配合下逃入袁營。他不答應,我就把這件事公開說出去。」

鄧展顧不得感慨徐他說話的直率。他陡然意識到,整個事件遠比他想像中複雜。這個叫徐他的人,明明對曹公懷有刻骨仇恨,卻被二公子羅致帳下,卻又像是掌握了二公子的什麼秘密,語帶脅迫。他連忙閉口不言,若是貿然開口,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把曹丕帶入死地。

這時候,遠處的曹丕發出一聲大吼,挺劍刺向史阿。這一劍又快又狠,史阿猛地敲在曹丕手腕上,噹啷一聲,長劍落地。鄧展看得出來,曹丕這一招殺意盡現,史阿不可能在不傷他的情況下拆解,所以才下了狠手。

「再來!」曹丕喊道。鄧展望著俯身撿劍的少年身影,心中突然有一種不安。兩人初見之時,鄧展明明已喊出二公子,曹丕仍然刺出那必殺的一劍來。這說明,曹丕為了維護他的神秘計畫,不惜一切代價。如果自己流露出不該有的興趣,或者說出不該說的話,曹丕就會毫不猶豫地出手殺人。鄧展的頭有些疼,他揉了揉太陽穴,暗自下了決心,除非二公子主動開口,否則絕不可輕易與二公子交談,最好什麼都別說。

「也許問那個叫劉平的人,會知道些端倪吧。」鄧展對那個人,實在是有一種難以描述的熟悉感,總忍不住要去找個理由接近他。

曹丕不知道鄧展在一旁的糾結,他現在整個人都處於一種興奮狀態。劉平剛才告訴他,王越的下落已經找到了。蜚先生的耳目十分廣泛,他們最後一次發現王越的蹤跡,是在烏巢。

烏巢位於白馬城的西南方,夾在延津與陽武二城之間,是酸棗縣的治所之在。在它的南邊有一大片大澤,叫做烏巢澤,地名因此而得。烏巢大澤里水泊星羅棋布,沼澤遍地,地勢十分複雜,是水賊盜匪們最好的藏身之處,是個著名的賊窩——不過袁曹開戰以來,那些烏巢賊都銷聲匿跡了。

蜚先生告訴劉平,東山與王越之間,是單純的買賣關係:東山出錢出糧食,王越給他們提供訓練有素的殺手——事實上,史阿和徐他就是這麼被僱傭潛入白馬的——所以王越此時出現在烏巢有什麼打算,東山也不是特別清楚。

蜚先生肯定不會吐露全部真相,但至少這個地點是確鑿無疑的。

曹丕不關心王越想幹什麼,他只知道這個人還活著,而且很可能會再度出現在視野里。他內心的驚喜與恐懼同時湧現,交錯成五味雜陳的興奮感。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這麼聲嘶力竭地與史阿對練,是為了發泄得知仇人下落的狂喜,還是為了掩蓋內心那揮之不去的陰影。

「克服對狼的恐懼的辦法,就是再靠近它一點,直視著它。什麼時候它先挪開視線,那麼你就會徹底擺脫恐懼。」劉平把他的狩獵心得告訴曹丕,曹丕也喜歡打獵,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他知道以自己的水平,再練三十年,也打不過王越,曹丕不打算追求所謂的「公平決鬥」,只要最後一劍是他親手刺出就行。

「只要他現出蹤跡,就一定有辦法!」

想到這裡,曹丕又狠狠地刺出一劍,眼神里湧現出與他年紀不相稱的狂熱與狠戾。

少年在火炬下亢奮的身影,除了被史阿與鄧展看在眼中,同時還映在了劉平的雙眼裡。此時他正站在一棟簡易望樓上,位置是在整個營地東南凸出部的一處高坡上。這裡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整個營地,也能對東南方一百步內的動靜做出反應。

這望樓是用事先打造好的良木拼接而成,不用鐵釘與魚膠,純以榫卯構成,拆卸都非常方便,適合在行軍途中作為警戒之用。但代價就是,它不夠結實,人爬上去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無法承載太多重量。

公則給劉平安排了幾位隨從,不用問,他們都負有監視之責。當劉平提出想要爬到望樓上去看看時,這些隨從面露難色,這望樓太過輕薄,多過兩個人上去,說不定就塌了。劉平說既然如此我一個人上去就好,隨從們商量了一下,答應了。望樓之上只有空蕩蕩的一個檯子,只要下面圍好,不怕他做出什麼事情來。

劉平爬到望樓之上,先是凝望曹丕的方向良久,然後雙手扶住脆弱的護欄,把身子探出去,望向遠處。這種感覺,和自己的處境何其相似:高高在上,腳下卻是一棟搖搖欲墜的危樓,隨時可能傾覆,摔個粉身碎骨;縱然舉目四望,入眼皆是無邊黑暗,空有極目千里,又能如何。

但劉平很開心,特別開心。他閉上眼睛,回想在許都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他驚訝地發現,雖然對伏壽思念綿綿,卻一點回許都的意欲都無。他寧願在廣闊的天地與可怕的敵人周旋,也不願意回到那逼仄狹窄的皇宮裡去。

一陣夜風吹過,劉平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以前和仲達遊獵太晚不得不夜宿山中時,就是這樣的味道,清冽而自在,無處不在。劉平想伸個懶腰,動作卻一下僵住了,一個如同沙礫滾過的聲音傳入耳中。

「劉公子,我是徐福。」

劉平渾身一震,先朝下面看了一眼,發現那幾名隨從都站在四周,恍若未聞。他又抬頭四下看了一圈,也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人。

「不必找了,我在營外,你看不到我的。」徐福說,他的聲調有些奇怪,是一個字一個字送出來的。劉平暗暗敬佩,這人好生厲害,距離望樓這麼遠,還能把聲音送過來不被其他人覺察。徐福這名字他臨走前聽楊修說過,是楊家豢養的一員刺客。

「楊公子說一切按計畫進行。」徐福乾巴巴地說。

劉平「嗯」了一聲。可惜這種傳送方式是單向的,他沒法詢問徐福,只能被動收聽。

「接下來,是郭祭酒要我轉達給你的話……」

劉平這才想起來,徐福被郭嘉強行徵調到了前線,現在屬於靖安曹。他有這麼一門絕技,實在是傳遞消息的最好辦法,郭嘉從來不犯錯,也從來不浪費。他調整呼吸,凝神傾聽,徐福一口氣說了幾十個字,然後停頓了很久,想來這是一件極耗精力的活兒。過了半晌,徐福的聲音才再度飄來,疲憊不堪:「傳完了,告辭。」隨後整個望樓便悄無聲息。

不過劉平也顧不上關心他,因為郭嘉傳過來的那條消息實在令人震驚,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郭嘉這是要玩大的啊,很好,很好……」劉平扶著欄杆,雙目炯炯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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