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與沙 第二節

夜幕降臨之後,白馬城卻是燈火通明,二十餘只軍用松油燈籠懸吊在城門口,把四周照得猶如白晝。東郡太守劉延和一個年輕人在門口迎候,他們身後的城門大開,一輛輛牛車正緊張而有序地魚貫而出,車上放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甚至不及綁縛。

很快一支部隊從遠處的黑暗中走了出來。他們保持著嚴格的方陣,甲胄質地精良,走近城池時會反射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座閃耀著磷火與腐螢的移動墓地。劉延看到他們,微微鬆了一口氣,把身體拱得更彎。他身旁的年輕人拋著骰子,若有所思。

隊伍走到城門口就停住了,隨著數名軍官的呼號,他們迅速分成數支分隊,各自開去一個方向,很快以城門為圓心,展開成一個半包圍的保護圈,甚至還體貼地給城內的運輸隊留了條通道。

一輛奢華精緻的馬車緩緩駛入保護圈內,一直開到劉延和年輕人面前,方才停下。車簾被一隻纖細的手從里側掀開,先是露出一大片額頭,然後探出一個人的腦袋。他的雙眸比頭頂的夜空還要黑,臉色卻白得驚人。

「劉太守守城不易,辛苦了。」郭嘉平靜地說,同時把一枚藥丸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水。

「這是屬下本分。」劉延斟字酌句道,面對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人,他一絲不敢怠慢。郭嘉看出他的緊張,揚了揚手掌:「曹公的大軍已在左近,白馬可暫保無虞,你身上的擔子,可以輕鬆些了——對了,我聽說今日正午開始,白馬城頭已經冒起了濃煙。是不是你算準了曹公早有不守之意,提前開始做遷移的準備?」

劉延嚇得遍體流汗,訕訕不敢回答。郭嘉道:「劉太守你緊張什麼。這件事做得很好。袁紹大軍瞬息即至,白馬不可久守,早晚是要撤的,晚走不如早走。你能主動揣摩曹公心思,先期而動,可是替我省了不少事。」聽他這麼一說,劉延長舒一口氣,拱手道:「郭祭酒鈞鑒,此議並非是我所想,實是楊先生諫言。」

郭嘉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把視線放到了那玩骰子的年輕人身上:「德祖,你可真是曹公的知己哪,曹公在官渡剛一念叨撤退,你這就開始收拾行李了。」

楊修上前一步,狐狸般的面孔有一絲得逞的輕笑:「白馬就是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如早走,這道理不是很淺顯嘛。」

郭嘉盯著他看了一陣,輕輕嘆了口氣:「你何嘗不是曹公的雞肋,棄之可惜,用之……」他沒繼續說下去,而是用銳利的眼神刺向楊修。後者毫不客氣地與之對視。短暫的視線交錯之後,郭嘉無奈道:「你一來,就幹掉了一員河北大將,我還真是低估你了,你說說,這叫我以後怎麼打壓你?」

郭嘉坦誠的發言把劉延給嚇了一跳,楊修卻面帶微笑,謙遜地回答道:「那是關將軍殺的,我一個隨軍策士,沒出什麼力——倒是郭祭酒,你親自跑來白馬做什麼?」郭嘉沒回答,而是把身子往旁邊讓了讓。楊修往裡看去,一陣愕然,因為在郭嘉的身旁還坐著另外一人。這人老態龍鍾,病怏怏的像是一棵行將枯萎的老樹。

「賈文和,你也來了?」楊修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賈詡深深看了楊修一眼:「老夫時日不多,還想最後再來看一眼這黃河的風景。」說完還狠狠咳嗽了兩聲。楊修有點想笑,可他實在笑不出來。郭嘉、賈詡兩大策士同時蒞臨準備棄守的白馬小城,所圖一定非小。若單是郭嘉,楊修還能揣測他的用意居心;可現在又多了一個賈詡,楊修眼前立刻升起一片白霧,把他們的意圖遮掩得朦朦朧朧,難以看清。

官渡大戰已經開啟,諸方勢力盤根錯節,如果不能及時把握局勢,便如瞽翁攀山,危險之至。望著賈詡那張衰朽的臉,一種危機感在楊修心中悄然升起,原本淡定的表情也有些僵硬,手裡拋骰子的動作悄然停止。

楊修的任務很簡單,趁著官渡之戰開啟,儘可能地滲入軍中播撒種子,為漢室營造隱勢,兼之配合劉平在袁營的行動。如今張遼和關羽的伏筆已經深埋下去,楊修正打算籌划下一步動作。偏偏賈詡在此時出現,楊修的計畫,不得不修改了。

賈詡看出楊修的變化,也把頭探出馬車來:「德祖哇,張君侯的部曲已經到了這附近,我得幫他照看著點。」楊修一怔,意識到他是在向自己解釋。張綉自從歸順曹操以後,麾下所屬大部被拆散分配到諸營之中,只留下了一個飛塹營,算是張綉自己直屬的武力,由一個漢羌混血的將軍胡車兒掌握。賈詡是推動張綉歸順的關鍵人物,如何維護張綉在曹營的利益,是賈詡的天然職責。

楊修根本不相信,但也說不出什麼來。他面對郭嘉,尚能針鋒相對互別苗頭,但對上賈詡,卻有一種束手縛腳的無力感,就像是跌入一個爛泥潭,越動沉得越快,不動也往下沉。

楊修決定不再去想,不能被帶入他們熟悉的節奏,遂拱手道:「既然兩位都到了,不知有何指示?」郭嘉道:「袁紹聞聽曹公大軍出動,勢必率主力渡河來襲。白馬輜重轉運不易,速度又慢,你可有什麼成算?」

楊修道:「我與劉太守已把不能帶走的都棄掉了,闔城百姓也已編好了隊,明天一早就離城。至於能不能順利抵達官渡,就得看曹公了。」說完他看了郭嘉一眼,看他怎麼回答。郭嘉道:「有你護住輜重,我放心得很。其他事情你無須擔心,我和文和會處置。」

楊修心裡一動,顏良的事果然引起了郭嘉的疑心,用輜重隊把他不露痕迹地拴住,與整個戰場割裂開來。但讓楊修氣憤的是,郭嘉這一手安排,根本不是處心積慮要來對付他的。他與賈詡齊至白馬,一定是對袁紹有什麼重大圖謀,把楊修調去押送輜重,顯然只是順手敲打一下罷了。楊修一直認為自己是郭嘉的勁敵,可郭嘉卻懶得專門對付他,這種把對手不當回事的態度,讓他深感侮辱。

唯一讓楊修稍微有點安慰的是,郭嘉似乎並不清楚張遼的情況。在所有的戰報上,都寫的是張遼、徐晃合圍顏良,關羽破陣而入,沒有任何破綻。顏良的首級已被送去主營,所有人對一場大勝的疑惑總會比一場大敗要少——所以張遼不會暴露,這枚棋子若用得好,將有奇兵之效。

郭嘉又交代了幾句,放下車簾,馬車連城都沒進,徑直離開了。

「郭奉孝,咱們這局棋,才剛剛開盤。」楊修望著逐漸隱入夜幕的馬車,冷哼一聲,繼而投向北方的夜幕盡頭。在那裡,還活躍著另外一個人,那是楊修最大的底牌。

「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傢伙,不知在北方過得如何。」楊修暗想。

楊修不知道,同樣的話,也同時在遠去的馬車裡響起。

「天子在北方,不知過得如何。」

郭嘉靠著車廂,慢悠悠地對賈詡說道,賈詡垂著頭似乎是要睡著了,聽到郭嘉說話,才連忙抬起頭來,尷尬地解釋道:「年紀大了,不耐夜,老是貪睡——你剛才說什麼?」郭嘉早對他這個把戲習以為常,把問話又重複了一遍。賈詡用袖口擦了擦口水,呵呵一笑:「以天子的聰穎,足以應付。不然當初董卓為何冒天下之大不韙,廢掉弘農王,改立陛下呢。」

「呵呵,你的意思是,董卓當初也有興漢之心?」郭嘉饒有興趣地追問。賈詡當年是董卓軍中的策士之一,見識了西涼大軍從煊赫一時到分崩離析的全過程,對內情知悉最深。可賈詡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把話題又轉開了:「天子當年以弱冠之身,能保漢室不散,若非心志堅逾鋼鐵,可做不到這地步。現在的陛下雖嫌柔弱,卻也有另外一種好處。」

「你對天子的評價,可有點前後矛盾啊。」

「哎喲哎喲,老糊塗了,老糊塗了。」賈詡拍拍腦袋,讓郭嘉頗有些無可奈何。這老烏龜的龜殼太硬了,稍一觸動就縮回去,就算是郭嘉都無處下嘴。

郭嘉轉動脖頸,優雅的指頭靈活地敲擊起木壁來:「連你的評價都這麼高,我真是有些期待,不知道天子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賈詡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是你把他放過去的,現在你也沒把握控制他?」郭嘉坦然道:「是的,陛下這個人,我有點看不透。不過這樣才有趣嘛——對了,這話可別告訴曹公,不然我又得挨罵。」

「居然還有你看不透的人?」賈詡刻意忽略了最後一句。

郭嘉歪著頭想了下,扳著指頭數起來:「陛下算是一個,你算是一個,還有一個我不想說……」

這時馬車終於停住了,外頭的車夫畢恭畢敬道:「郭祭酒,我們到了。」郭嘉拉開車門,和賈詡一起下了車。他們這輛馬車沒有進城,而是在衛隊的保護下轉了個彎,停在了公則前一天的駐營所在。賈詡下車以後,先是有些迷茫地環顧四周,然後看了眼郭嘉,下巴輕輕抬了一下。郭嘉吩咐一名侍衛舉著燈籠,陪著賈詡慢慢踱步走進營址,自己則留在了原地,也不上車,就在外頭負手而立。沒女人的車廂,對他實在沒什麼吸引力。

幾十名靖安曹的衛兵分散在四周,警惕地望向黑暗中。他們個個都手持上膛勁弩,背後還背著一面輕盾,必要時可以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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