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繡衣使者的日常 第四節

徐他並沒有說謊。就在曹丕和淳于瓊聊天的時候,公則、劉平和史阿三人已更換甲胄,離開了大部隊,朝著黃河一處小渡口奔去。在那裡,已經有一條舢板預備著。他們棄馬上船,來到北岸,繼續走了一段,來到一處小村子。

村民們早就逃光了,村子裡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任何聲音。說幾乎,是因為劉平在行進過程中聽到幾聲輕微的鏗鏘聲,這是弩機上膛的聲音。

「這裡就是東山?」劉平眯起眼睛問道。許下靖安,河北東山,這是中原最有名也最隱秘的二府,分別代表了曹操與袁紹在暗處的力量。靖安的威名,劉平通過許都衛略知一二;而這個東山,今日才得以見到它的真面目。

「這裡只是個臨時據點罷了。隨戰局不同,東山的位置隨時在變。蜚先生身在之處,即是東山。」公則解釋說。劉平表示理解,如果耳目不盡量靠近一線,及時掌握情況,那它就毫無意義。

幾名身披鎖甲的守衛不知從何處閃身出來。他們明顯認識公則,但仍對這三個人一絲不苟地對口令、搜身,把他們當成危險的刺客來對待。劉平甚至懷疑,他們與公則對口令的語言都暗藏玄機——如果公則是被人挾持而來,那麼他就能不動聲色地發出警告。

經過煩瑣的檢查手續以後,他們終於被放行進入村子。村子裡有不少青袍小吏,或抱著文卷或拿著紙筆,行色匆匆,腳步卻極輕。出乎劉平意料的是,蜚先生的居所居然不是在屋子裡,而是選在了一處大院的地窖里。那是一個略為傾斜的漆黑洞口,窖口用木框圍住,彷彿巨獸貪婪的大嘴。

史阿守在外頭,劉平和公則魚貫而入。地窖里寒意凜然,土壁掛著白霜,外頭的春意與這個小世界沒半點關係。不過地窖空間倒是頗為寬敞,劉平居然能直起腰來走路——看來原主人挖地窖的時候,也有避戰亂的打算。

在地窖的盡頭處,幾截蠟燭閃著晦暗不明的火光。一個人影佝僂著跪坐在一張薄薄的毛毯上,身邊是數不清的紙卷、簡片以及絹帛。牆壁上滿是墨跡,有文字,也有符號,筆觸無一例外都很凌亂,似乎是信手而為,無法辨讀。

「你們來了?」

人影嘶啞地問候道。劉平這才看清這個叫做「蜚先生」的人,不由得一驚。他身體佝僂,一襲青袍把他從頭到腳都遮住,只露出一頭白絮般的頭髮和一隻赤紅色的眼睛,像是蚩尤麾下的九黎魔獸。

公則快走兩步,趨前彎腰向蜚先生問候,說明來意。蜚先生的紅眼珠盯著劉平,眨都不眨一下,劉平身上浮現一層雞皮疙瘩。他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告訴自己人不可貌相。這頭怪物,可是唯一能跟郭嘉對抗不落下風的男子。他拱手道:「蜚先生,久聞大名——在下劉平。」

蜚先生沒有回禮,而是圍著劉平轉了幾圈,鼻子像狗一樣聳動。劉平不知他是什麼用意,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蜚先生突然抬起頭,嘶啞的嗓音如同沙磨:

「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

劉平不動聲色,也把衣袖舉到臉前嗅了嗅:「那是一種什麼味道?」

「自負,自戀,還有一股自以為是的惡臭。無論是誰,只要跟郭嘉扯上一點關係,就會沾上這種味道,比秉燭夜行還要醒目,休想瞞過我的鼻子。」蜚先生陰森森地說道。

劉平嗤笑一聲,憑味辨人品,這說法實在荒誕不堪。蜚先生俯身從書堆里拿起一卷冊子,扔給劉平:「漢室宗藩的系譜里叫劉平者一共三人,都不符合你的年紀。你到底是誰?」

如果說剛才的疑問是無理取鬧,那麼現在這問題則犀利無比,正中要害。所有的漢室宗親,都有譜系記錄,誰祖誰父,一定有底可查。蜚先生在劉平造訪之前,已經做足了這方面的功課。

劉平把手平擱在膝蓋上,看也不看那捲冊:「玄德公還號稱是中山靖王之後呢,又有什麼人當真?宗藩只是名義,姓氏只是代號——你只要知道,我是代天宣詔的繡衣使者,這便夠了。」

蜚先生不為所動,他從青袍里伸出一隻枯槁的手,點向劉平的鼻尖:「你入我東山腹心,還拿這些話來敷衍遮掩,未免太愚蠢了。」

劉平昂起頭來,眼神變得凌厲起來,他把蜚先生的手指推開,冷冷說道:「在下此次北渡,是為了召集忠良之臣復興漢室,徵辟調遣,可不是來乞討求援。袁大將軍四世三公,皆是朝廷封授,你們東山不過是其僚屬,又有什麼資格敢對天子使者無禮?!」

公則沒想到,一見面這兩個人就快吵起來了,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蜚先生緩緩坐回到毯子上,嘿然道:「郭公則,你忒小看了郭嘉。以他的耳目之眾,漢室派人潛入官渡,又怎麼會覺察不到?這人不過是個死間,行動舉止都帶著一股郭氏臭氣,留之無用!」

公則聽他這麼說,不禁有點氣惱。人是他帶來的,蜚先生毫不客氣地指為細作,等於是抽他的麵皮。他忍不住開口道:「先生太過武斷了吧。劉先生此來,所送之物誠意十足,又襄助謀劃,就連撤軍之策,都與先生暗合啊。」

蜚先生髮出一聲乾癟的笑聲,傲然道:「這就對了,除了郭嘉,天下誰又能與我謀劃暗合?」

劉平無奈地搖搖頭道:「自從進窖以來,您一共說了九句話,倒有七句是與郭嘉有關係。看來您對郭嘉的忌憚,當真是刻骨銘心,已容不得別人了。」

聽到劉平這麼說,蜚先生的眼球變得愈加赤紅,似是用滿腔怨憤熬成血汁,慢慢滲出來,他一字一句道:「郭嘉是個混蛋,但他也是個天才。我恨他入骨,也了解他最深。所以我根本不信,區區一個漢室,能背著他玩出什麼花樣來。」

劉平冷笑道:「這話倒不錯。郭嘉一向算無遺策。以河北軍勢之盛,去年尚且被阻於官渡不得寸進;以先生之大才,先死董承,再折孫策,敗績種種,慘不忍睹。我們漢室,又能玩出什麼花樣?」劉平本以為這赤裸裸的打臉會讓蜚先生暴跳如雷,卻沒想到對方的癲狂突然消失了,就連眼球顏色都在慢慢變淡,整個人似乎一下子冷靜下來。

「他特意送你到此,是來羞辱我的么?」蜚先生問,語氣平靜到讓人生疑。

劉平大笑:「不錯,正是如此!郭大人,我去地窖外頭等你處置,這裡太憋屈了,不適合我。」說罷朝公則一拱手,轉身要出去。

「站住。」蜚先生突然喊道。

劉平腳步卻絲毫不停,公則過去扯住他袖子,口中勸慰。蜚先生忽然道:「郭嘉絕不會只是為了羞辱我而煞費苦心,他從來不做多餘事。」

劉平回首道:「這麼說,你現在知道自己錯了?」

「不,你肯定是郭嘉派來的,這一點毫無疑問。」蜚先生的獨眼閃動,青袍略微搖擺,「只不過在你的身上,除了郭嘉的惡臭,還多了點別的味道——我剛才是要撬開那一層郭嘉的殼,露出裡面你的本心。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別用郭嘉那套說辭,用你自己的想法,試著說服我。」

公則暗暗叫苦,已經把臉撕到這份兒上了,他說出這種話,劉平又怎麼會答應。可他又一次猜錯了,劉平聽到這句話,反而回身重新跪坐下來,露出自信滿滿的微笑。

「用我自己來說服你,一句話就夠了。」

蜚先生和公則都微微一訝,他要在一句話內解釋自己的身份,撇清與郭嘉勾結的嫌疑,怎麼可能做得到?劉平環顧左右,深吸一口氣,緩緩吐道:「我乃是楊俊之子。」

他這一句話無頭無腦,公則聽了莫名其妙。蜚先生卻陷入沉默,整個地窖里,只聽見粗糲的指甲有節奏地敲擊在石塊上。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過了許久,蜚先生方才抬頭說道:「楊俊字季才,河內獲嘉人。受學於陳留邊讓,曾在京城任職,後任曲梁長。建安四年末,楊俊受司空府徵辟,前往許都,途中遇襲,斷一臂,獨子死難,如今在許都調養。有傳言他在京時與楊彪有舊,屬雒陽一黨。」

劉平心裡暗暗佩服。東山不愧是與靖安齊名的組織,連許都發生的這些細小的事情,都查得一清二楚。

「你是說,你就是楊俊的兒子……我記得,嗯,叫楊平?」

「不錯。」劉平嘴角一顫,這個蜚先生居然隨口便把一個人的履歷報出來,不知他腦子裡記著多少東西。

「也就是說,你父親偽造了那一場劫難,為的是湮滅你的身份,好為天子做事。」

劉平點點頭,同時在心裡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慨。這不算是謊言,在原本的計畫里,他是被安排作為天子的影子而存在,只不過計畫永遠追不上變化……

蜚先生居然笑了:「你若說別人,我還有些遲疑。但說起楊俊了,這事便好分辨了。他去許都之前,在曲梁可是個好客之人。」劉平心中一動,果然不出所料。他一直在懷疑,自己父親在外面的奔走,是負有特別使命的,現在終於從蜚先生口中得到了證實。

楊彪之前曾被滿寵拷掠,曹操認為他與袁術之間有姻親關係,會藉此與袁氏裡應外合。現在劉平明白了,所謂「袁術姻親」那只是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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