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繡衣使者的日常 第三節

許都,皇城。

皇城已被修葺一新,被大火焚盡的宮殿也被重建。尚書令荀彧手持文卷,慢慢踱著步子走進禁中。冷壽光一早恭候在那裡,看到荀彧來了,恭敬地推開寢殿的殿門,請他進去,同時口中喊道:「尚書令荀彧覲見。」

荀彧和冷壽光對視一眼,都是淡淡的苦笑。他們都知道,天子如今不在這裡,這些虛文無非是給外頭人看的,雖然滑稽,卻不能省略。

皇帝在官渡御駕親征,這事若是捅出去,一定會天下大亂。現在許都對外給出的說辭,是皇帝又染重病,只得在深宮調養。皇帝一向體弱多病,去年冬天差點病死,所以沒人懷疑其中有問題。更何況,荀彧荀令君每三天就會去探視一次,是唯一被允許覲見的外臣。他說一切正常,那就更沒人多嘴了。

這段時間,許都特別平靜。滿寵走後,徐幹蕭規曹隨,繼續按老法子經營許都衛,滴水不漏。而雒陽那班臣子,除了偶爾上書要求拜見天子以外,也沒什麼特別的動靜——董承已死,楊彪蟄伏,剩下的硬骨頭不多了。

最讓荀彧感到意外的是,孔融這個大刺頭居然格外老實。若換了平時,他只要三日未見天子,一定會把整個尚書台鬧得雞犬不寧。可開春以來,這位少府大人一反常態地低調,不僅上書次數變少,連出格言論也不多了,平時只跟司徒趙溫等人互相走動,許都衛都查不出可疑之處。

仔細算下來,孔融的異常舉動,恰好是在議郎趙彥被殺之後。荀彧對趙彥做過調查,認為那只是一次董承餘黨的個人義舉罷了。郭嘉對這個結論並不贊同,不過他要前往官渡,便沒有徹查。

「雖然還有些隱患,但有荀令君在,沒問題的。」郭嘉臨走時說。荀彧對此只能苦笑。他知道為何郭嘉如此乾脆地撒手不管,因為趙彥的好朋友陳群非常憤怒,一口咬定是郭嘉陷害忠良,官司一直打到了曹操那裡。郭嘉索性把爛攤子交給荀彧來收拾,自己揚長而去。

趙彥之死的震動還不止是在許都,它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起政治迫害事件,和楊彪被拷掠的事提升到同一高度,甚至被寫入了袁紹的檄文中去,這在士人之中造成了波動。更有人把這說成是古文派對今文派的一次挑釁,一個與世無爭的今文士子,在古文派當權的城市裡慘遭殺害,這是要用刀匕來毀滅經學。

荀彧在許都禁止了這些流言的蔓延,但許都之外就無能為力了。

他努力搖搖頭,把這些思緒都努力趕出腦海。與在前線鏖戰的曹公相比,這些都是小事。如何把足夠的兵員和補給送上前線,才是最重要的。他深吸一口氣,踏進寢殿。在他面前,伏壽穿著全套宮裝,跪坐在坐榻之上,光彩照人,只是眉宇間有幾分寂寞。

荀彧伏在地上,執君臣之禮,伏壽揮揮寬袖,第一句便開口問道:「陛下可還安好?」

這是他們每次見面,伏壽必問的第一句話。荀彧垂首道:「最新得到的消息,陛下已抵達白馬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幾日他們已進入袁營了。」

伏壽微微側頭,身子前傾,唇邊挑起一絲耐人尋味的弧線:「荀令君是在擔心陛下?」

荀彧嘆了口氣:「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此舉,臣終究是不贊同的。袁營兇險,又有田豐、沮授這樣的人在,一步算錯,就可能萬劫不復。」他從一開始就不贊成這種高風險的計畫,但事已至此,無可奈何。

「咱們這邊,不是有從不犯錯的郭祭酒嘛。」伏壽語氣裡帶著淡淡的自嘲。

「縱有千般妙計,奈何鞭長莫及。到頭來,還得要看陛下自己。」

「陛下天資英俊,聰敏機變,這些小事,想來難不倒他。」

「您對陛下,可真是信心十足哪。」荀彧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

「那是當然了。」伏壽整張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那是一種自信而幸福的笑容,「那可是我的夫君、當今的天子啊,一個能在董卓、呂布、李傕、郭汜、楊奉等虎狼之間周旋數年,仍能保全漢室的男人。」

沒等荀彧回應,她忽又輕聲喟嘆:「不過荀令君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趕到官渡,與陛下同進退,也勝過在深宮裡每日提心弔膽。」她看荀彧臉色有點僵硬,又笑道,「說說而已,荀令君別這麼緊張。這點輕重,我還分得清楚。」

剛才還對天子信心十足,現在卻又擔憂安危,女人的心,真是矛盾。荀彧心想。伏壽斂起笑意,把略顯豐腴的身子挺直,她身材本就很高,這麼一挺,對荀彧就成了居高臨下的俯瞰。

「對了,聽說最近孔少府在城裡四處遊走,可還是為了聚儒之事?」伏壽問。

荀彧苦笑著點點頭。孔融除了到處宣揚趙彥被迫害的事情,一心一意只忙一件事,就是搞許下聚儒之議。這最初只是曹氏一個小小的安撫手段,卻被這位大儒抓住機會,大聲嚷嚷,傳書各地,拳打腳踢弄到了今日的局面。

伏壽帶著絲嘲諷道:「哦,看來孔融是打算把這次聚儒,搞成第二次白虎觀啊,他野心不小。」

章帝建初四年,天下大儒群集在京城白虎觀內,今文派與古文派展開了一場大辯論,最終核定了五經同異,由班固執筆寫成《白虎通義》,成為儒學名典,影響深遠。孔融這一番舉動若是成功,史書上恐怕會大大地書上一筆。

荀彧道:「學問之議,有裨人心,乃是好事。可惜眼下戰事緊,朝廷無餘力顧及,只好辛苦孔少府一個人了。」

荀彧的意思很明白,你想玩可以自己去玩,我們不攔著,但絕不要指望朝廷給你什麼襄助。伏壽其實對孔融也很無奈,她不認為這種文人的耍嘴皮子能有什麼實際用處,可孔融卻樂此不疲,大概是為了虛名吧?她不由得暗自慶幸當初沒把他拉進反曹陣營——這傢伙當自己人的破壞力比當敵人還大。

於是伏壽道:「這些事情我們婦道人家不好參與,荀令君您定便是。」算是表明了漢室的立場。

兩人又閑談了幾句,荀彧便告辭了。當他離開皇城返回尚書台時,卻在門口看到一位出乎意料的訪客。卞夫人荊釵素裙,滿面愁容地等在門外,她看到荀彧過來,快步迎了上去,連聲問道:「可有我兒的消息?」

曹丕偷偷離開許都的事,是他自作主張,除了劉平誰都不知道。卞夫人一直到當晚,才發現曹丕留在枕下的告別信,一度昏死過去。得到消息的荀彧也嚇了一跳,可已經阻攔不及。卞夫人哭鬧不止,直到荀彧嚇唬她說,如果再鬧下去消息泄露,曹丕一定性命不保,她才收起哭泣。

官渡高層也因為曹丕的出走而震動了一番,連郭嘉都向曹公請罪。不過曹公表示,既然孩子願為國分憂,也該歷練一番,既然已經去了,就做出些名堂再回來。有了這句話,這段鮮為人知的喧囂才算徹底平息。

卞夫人雖然不鬧了,卻三天兩頭往尚書台跑,打聽自己兒子安危。面對這位焦慮的母親,荀彧一點辦法也沒有。於是荀彧把對伏壽說的話又對卞夫人說了一遍,卞夫人聽了,眼皮一翻:「進了袁營,天子若是生有異心,把我兒子出賣了怎麼辦?」

荀彧知道說什麼都沒用,索性把郭嘉抬出來:「有郭祭酒籌謀,不會有事的。夫人莫非信不過他?」卞夫人果然無話可說,只是低聲嘟囔道:「他也不是神仙,豈能事事都算得准……」

「還有賈詡賈文和呢。這兩個人在一起,天下沒有辦不成的事。」

一聽到這個名字,卞夫人神色一怔,隱隱帶著怒氣:「你是說那個幾乎殺害我兒的人么?」

荀彧這才想起來,宛城之時,十歲的曹丕幾乎命喪沙場,他媽媽對賈詡不可能有太好的印象。荀彧暗叫自己糊塗,連忙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賈詡歸了曹公,自然會盡心竭力。」

「希望如此。」

卞夫人咕噥了一句,卻也沒過多糾纏,轉身離去。這讓荀彧鬆了一大口氣。

袁、曹的中原大戰,從一開始就為天下所矚目。而在建安五年的四月,這個戰場上出現的古怪態勢,卻令許多圍觀的策士們鬍鬚捋斷了一地。

先是袁紹先鋒進逼白馬城,圍而不攻,意圖圍城打援。可顏良居然莫名其妙地輕軍而出,結果被曹軍抓住機會,在一場遭遇戰中被降將關羽斬殺。曹操立刻親率主力離開官渡,進逼白馬,公則與淳于瓊不得不解除包圍,倉皇東遁。而袁紹的大軍,還安然待在黎陽,不動聲色。雙方這第一回合的落子,都有些飄忽。

從表面看,是曹軍主力盡出,逼走了公則。只有少數敏銳之人才注意到,這兩者的先後次序,其實和想像中完全不同。先是公則解圍而走,然後曹操的主力才不情願地趨向白馬,就像是一頭被人扯著尾巴倒著拽出巢穴的猛虎。

黃河岸邊,一萬多名袁軍正徐徐沿河而東,隊伍中間打著「郭」與「淳于」的旗號,朝著黃河渡口開去。他們背後的白馬城頭已經飄起了黑煙,應該是東郡太守劉延在焚燒資財輜重,看來曹軍也是無心久守。

公則和劉平並肩騎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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