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喪金為誰而鳴 第二節

黃河岸邊,張遼的騎兵隊在快速行進著,掀起了很大的煙塵。這支隊伍行進至一處叫做囚昆的山丘附近,隊形發生了變化:部隊兵分兩路,左路集合了三分之二的騎兵,繼續沿著河邊前進,另外三分之一的部隊則從山丘另外一側繞了過去。他們的目的是纏住即將到來的顏良,左右夾擊會取得更好的效果,這在戰術上是必然的選擇,無可指摘。

帶領那支偏師離開的,是張遼本人。這個舉動沒引起任何人驚訝,張遼在戰場上是個瘋子,永遠身先士卒,站在最危險的一線,這次也不例外——沒人注意到,那一支偏師的成員,全都是呂布覆沒後的西涼軍殘部。呂布和高順戰死以後,張遼成為他們唯一的寄託。

楊修居然也在那支隊伍里,這讓很多同行的騎手很不解,他們想不出那個文弱的傢伙能做什麼。

這支隊伍很快穿過了囚崑山麓,卻沒有急於尋找袁軍的蹤跡,反而一頭扎進一條山溝里,貼著溝底走了數里,很快來到一處廟宇前面。這廟宇背靠岩崖,門對黃河,地勢頗為不錯。只是戰亂頻繁,早已破敗,只留下斷垣殘壁,如同一隻被吃光了血肉的小獸骸骨。

張遼吩咐騎手們站開百步,然後和楊修兩人慢慢騎到門口,下馬進廟。他們一進去,就看到在院內的條石廢墟上,正坐著一個黑鐵塔般的大漢,正拿著手中大刀慢條斯理地修剪著指甲。他身旁幾名侍衛警惕地望著兩個人,牆頭還有弓手埋伏。

「顏將軍,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張遼略拱了拱手,喊出了他的名字。顏良沒有回禮,抬著下巴打量了一番,輕佻地晃了晃馬刀:「你來啦?把劍扔開,走過來。」

公然讓一名武將棄劍,可算得上是個大侮辱。可張遼面色抽搐了幾下,還是把腰間的劍解下來交給了楊修,乖乖地走上前去。顏良看他這麼順從,露出滿意的神色,把馬刀扎在泥土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沮出了點事,來不了,讓我來替他跟你碰頭。奶奶的,這鬼地方可不是太安全,咱們趕緊弄完走人。」

張遼卻搶先問道:「呂姬她還安好么?」顏良扯著硬而亮的鬍鬚,拖著長腔道:「她在鄴城暫時過得很好,今後如何,就得看張將軍你的表現了。」

「沮先生之前說,會有她的信物給我。」張遼原地不動,語速慢而有力。

顏良曖昧地看了一眼張遼,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交給張遼。張遼一把接過去,如同一個饑民拿到食物,貪婪地展信迅速看了幾遍,臉色數變,亦喜亦憂。

楊修在一旁默不作聲,心想郭嘉之料果然不錯。

呂布有一個女兒,原本是要許給袁術的兒子,又數次反悔。後來曹操圍下邳,呂布把女兒綁在身上試圖突圍,卻被硬生生擋了回去。下邳城破,呂布授首,而這位呂姬卻不知所蹤。靖安曹不知通過什麼手段,查到這女人居然落到了袁紹的手裡,郭嘉猜測袁紹一定會以此來要挾張遼。

準確地說,不是袁紹,而是沮授。楊修之前聽說,沮授因為董承之事而被訓斥,冀州一派聲勢大減。想不到他們還暗中握著這麼一張牌,看來沮授他們是打算用張遼做一枚暗棋,在政爭中扳回一城,這才有了此次會面。

看來這張遼和主公的女兒之間,真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楊修咧開嘴,像狐狸一樣似笑非笑,暗自挪動一下腳步。郭嘉把這件事告訴劉平,自然有他的圖謀。可劉平隨後就告訴了楊修,他若不跟過來在郭嘉嘴裡奪點食,豈不是太虧了。

顏良見張遼讀完了,開口催促道:「我們言而有信了,現在輪到你了。」張遼看了眼楊修,猶豫地取出一枚黃澄澄的虎符和一套竹製節令,遞了過去。典軍虎符是調動軍隊的憑證,竹製節令是諸營交通的信物,都刻有特定印記,難以偽造。這東西若是落入敵手,等於是把自家轅門敞開了一半。

不料顏良掂了兩下,直接給扔了回來,一臉不屑:「老沮也真是,凈玩這些虛的。我告訴你,現在條件改了,我要的,是你的輸誠手書。」張遼一怔,旋即強抑怒氣道:「我與沮大人有約在先,只要交出這兩樣東西就夠了!」

「老沮回鄴城了,現在這裡是我做主,我說不夠,就是不夠!」顏良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當漢室使者把張遼當先鋒的消息透露出來時,顏良立刻意識到這是個大好機會。呂姬的事,冀州一派高層都知道,而現在能用出這枚棋子的人,只有顏良一個。沮授談成什麼樣他不管,他大老遠輕軍離開袁營,不多榨點好處可不會回去。

張遼瞪圓了眼睛,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寫了輸誠血書,就是把身家性命交給了對方,只剩下做內奸一條路。輕則陣前反叛,重則被要求去取了主家人頭來獻,總之是只能任人擺布。

顏良大剌剌叉開腿,滿不在乎道:「你一回是賣主,兩回也是賣主,何不賣得痛快些?」張遼臉色鐵青,拳頭緊攥:「我出賣主家機密,已屬不忠,你們不要再逼我!」顏良一聽,不由得放聲大笑,笑聲如雷,震得身後廢墟里幾隻鳥被驚走。

「忠義?你跟著原來那主子,先從丁原、董卓,後跟王允,早就是一窩的三姓家奴,也配在我面前講忠義?若真說忠義,當日在白門樓上,陳宮、高順慨然赴死,你怎麼還厚顏活在世上?」

顏良看似粗豪,這話卻比刀子還鋒利,句句刺在心口。張遼臉漲得發紫,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顏良見他啞口無言,不耐煩地催促道:「我這次出來,也擔著好大的干係,你不要拖延時間。呂姬的幸福,可就全在你一念之間了。」

最後一句,威脅之意溢於言表。張遼尷尬地站在原地,他若是拚命,未必會輸給這個傢伙,可偏偏被拿住軟肋不能動手。眼見陷入僵局,這時楊修施施然站了出來,笑眯眯地對顏良說道:「顏將軍,與其馴虎,何不從龍?」

顏良斜乜楊修一眼,二話沒說,手裡的馬刀驟然出手,一下子把他的綸巾削掉,只差一線就掀掉頭蓋骨。他本以為這個多嘴的傢伙會嚇得屁滾尿流,可楊修只是摸了摸頭頂,扯下几絲頭髮,不動聲色道:「顏將軍你若殺了我,便是滔天大禍。」說話間,他又走近了一步,雙目逼視,氣勢居然不遜於這位河北名將。

顏良神色微動,這小子膽色倒不差。他盯著楊修細細的脖頸,心想若是先一拳打折,不知這個虛張聲勢的傢伙是否還這麼囂張。張遼眼神閃動,這個膽大妄為的賭徒,他又在賭!賭的是顏良對他的話有興趣,不會先出手。

這一次,他似乎又賭對了。顏良終究沒有再次出手,把馬刀收了回去:「你是誰?」

楊修從懷裡取出一卷素絹,一抖而開,振聲道:「我乃楊太尉之子楊修,今奉天子制諭,封爾征南將軍,攘除奸凶,重振朝綱。」聽到這話,在場的人除了張遼以外,俱是渾身一震。漢室在這個時候,在人心中仍有龍威餘存,這一封制書震懾住了全場,就連顏良身邊的親衛,都有些躁動。顏良先前對楊修的身份有了幾種猜測,但沒想到居然是天子身旁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漢室的繡衣使者想必你已見到了吧?」楊修問道。

「不錯。」

楊修大聲道:「顏良,接旨!」

顏良卻沒動,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輕輕摩挲著下巴。他雖是武人,對許都的情形也有些了解。董承死後,漢室向曹操全面屈服。現在看來,漢室仍舊是心懷不滿,想借這個機會搭上袁家的線,試圖翻身。

可顏良沒有輕易接下這制書。沮授的失勢,正是因為試圖營救董承才中了郭嘉之計,又被公則落井下石。誰知道眼前這個漢室是什麼來頭,是不是詭計?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郭嘉派來的?」顏良問。

「就憑我是楊修。」楊修一昂頭。這話聽起來無賴,可顏良卻找不出什麼理由反駁。楊彪楊太尉的忠義,天下皆知。若是天下只有一個忠臣,那必定是他們楊家。楊修看到顏良沉默不語,也不為已甚,將制書疊起來,往懷裡一揣。顏良再想要拿那制書,卻已經晚了。

「我剛才已說過了,與其馴虎,不如從龍。襄助漢室,內外交攻誅滅曹賊,豈不是比拉攏區區一個張遼更有價值?清君之側,中興之功,就在你們冀州的一念之間,回去仔細想想吧。」

楊修句句扣住冀州一黨,擺明了是在暗示:你們沒興趣,還有潁川與南陽二黨可以爭取。這在顏良耳中,不啻為大刺激。他不得不把口氣放軟:「楊公子,此事干係重大,我一個人可做不了主。」

楊修一指張遼:「你們慢慢商量,若有定論的話,告訴張將軍便是。」

顏良瞥了一眼張遼,眼神意味深長:「怪不得你支支吾吾,原來早就傍上了粗腿,好,好!」也不知這兩聲「好」是讚歎,還是嘲諷。

張遼幾乎鬱悶得要吐血,楊修這輕輕一句話,固然是破解了自己輸誠血書的困局,可也把他拖下更深的水裡。關鍵是,自己偏偏還無從辯解,只能繼續保持沉默。顏良把馬刀收入鞘中,霍然起身拍了拍手:「時辰已晚,楊公子的意思,我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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